在女人堆里做一线美女的代价
论相貌,王夫人形容她“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要知道黛玉之美是能让薛蟠辈瞥见一眼就“酥倒在那里”的,说晴雯的眉目像黛玉的“笼烟眉”,“含情目”,自是风情袅娜;极端嫌憎晴雯并最终出手整治她的王善保家的,也拿她“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当进谗的前提;就是晴雯自己,和宝玉最后一面,说的也是“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
可见,晴雯不一般的美貌,是一个大观园从上到下、从众人到晴雯自己都认可的事实。
天生丽质的晴雯,是个爱美、好打扮的姑娘。
王善保家的说她“打扮成个西施的模样”,王夫人呵斥她“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书中两次提及晴雯的指甲,她和宝玉话别,“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医生为病中的晴雯把脉:“晴雯从幔中伸出手去。那大夫见了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葱管长度的红指甲,惹眼得很。
出众标致的模样,加上不同寻常的妆扮,奠定了晴雯在大观园里的一线美女地位。凤姐就说“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生得好就好呗,偏偏,她还特别能干。
在贾母眼里,“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老太太是订立标准的人,她的评价体系,是“模样”、“爽利”、“言谈”、“针线”,晴雯样样出色,才获贾母垂青。她过硬的专业技术才能,在“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节里有详尽描述,谁都织补不了的进口高档服装,只有病中的晴雯有手艺能应付。
这位一线美女在怡红院享受一线待遇。她是贾府小皇帝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她偶感风寒,请了医生开药,宝玉亲审药方,批评不好,是虎狼药,又请相熟的太医再来瞧病开方。她失手跌断了扇骨,宝玉刚说两句,她倒先翻了脸。闹完气吵完架,宝玉倒转哄她,由着她“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如果说一个一线美女已经惹人注目的话,一个才干突出、领导亲厚的一线美女就不免让人况味复杂——色色比人强,好处都让你一个占全了,还让不让平常人活了?人们对于超过自己的东西,除非领先的距离拉大到足以令人顶礼膜拜,是比较容易滋长出一些羡慕之外的不确定、不舒服的情绪的,例如不平衡、嫉妒、隐约的敌意。只要在正常值范围之内,都还不至于要死人。
糟就糟在晴雯的个性和行事方式,大大刺激了人群中负面情绪的生长。一个一线美女,已经占尽天下先,还不知道低调内敛,温和退让,就不但招人眼,而且招人恨了。
貌美而自重,才高而自恃,自身条件优越,又比较受宠,晴雯“性子越发养得娇了”,刚直任性,不加约束地把自己暴露在并不和平友好的生存环境中,完全没有自我保护意识。
她事事冲锋在先,得罪起人来一片一片的。
小丫鬟坠儿偷东西,就是管教,要打要杀也轮不到晴雯,怡红院的首席是袭人,正管此事的是平儿。可气得半死,冲出来又是骂又是扎,又越权撵人的,是晴雯。在年龄接近、地位相仿的共事者中,晴雯“嘴尖性大”,可连小丫头佳蕙都“可气”她“算在上等里”——她比人强是真的,但谁也不肯轻易认自己就差了,才是更普遍的心态。
晴雯和芳官干娘等拌嘴,动辄就说“都撵了出去”,来不来就把底下婆子们“吓得不敢则声”。一时是震唬住了,可这些人哪个是好惹的?凤姐都戒惧她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等“全挂子的武艺”,偏晴雯不顾后果,穷追猛打。
这些青春已逝的“婆子们”,本来就是最容易对晴雯的“妖妖调调”看着来气的人。你不惹她们都已经本能地烦你,开罪了之后更是坚定不移且不择手段的敌对势力。王善保家的跟王夫人告状时就说:“……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有一半的反感是冲着“标致”、“西施”、“骚眼睛”,另一半的敌意,是晴雯的高调要强、爆炭性格招致的。
能够直接决定晴雯命运的王夫人,心态大抵类似,多的一层,是“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又漂亮又本事,又个性强梁,这以后还管得了吗?不如趁早撵出大观园。
再一层,对王夫人这样的老一辈妇女,晴雯的模样和做派,不定会勾起她什么青春往事、陈年旧怨,收拾晴雯,只怕是把新仇旧恨都算到了晴雯身上,一总发泄了。
在女人堆里,像晴雯这么高调地当一线美女,是一定有代价的。所以她会被人陷害,遭到清除,“抱屈夭风流”。
后世美女兼才女林徽因,因为“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称羡”,“绝顶聪明,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也逃不掉“几乎妇女全把她当做仇敌”的处境(李健吾语)。
同样是女性,为什么贾母会欣赏晴雯?因为老太太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不再艳羡同时隐约嫉恨着青春少女的美貌和张扬,老到能够宽容她们的掐尖要强乃至恃宠而娇。老太太拈花微笑,俯瞰一切。
最最重要的是,和王夫人不同,贾母自己也是做过一线美女的吧。她和晴雯,是不同时代的一线美女,代际相隔,遥遥相望。因此多了一层欣赏,还有宽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