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最后的守望者
离开北川县城两个月后,武警四川总队绵阳支队北川中队的官兵又回到了北川老县城。
大地震时,凭着军人特有的素质,中队在位的33名官兵全部成功避险,他们在第一时间投入救援,从废墟中救出近300人,其中包括大量学生。
持续两个多月的救援结束后,因为营区被毁,中队担负的看守目标北川看守所也已搬离,北川中队撤回绵阳市区。
2008年9月24日,按照命令,中队官兵重返北川,担负老县城设卡守护以及废墟巡逻任务。
昔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县城如今一片寂静,9月的一次特大泥石流又将一半以上的废墟覆盖掩埋。官兵们守护着这座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未来,这里将被建成一座地震博物馆,供人们参观、纪念。
2009年2月6日,晚6时,我赶到了北川任家坪。夜色轻拂,雾霭弥漫。从公路上远远就看见,一根20多米高的旗杆顶端,鲜红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司机告诉我,那就是北川中队的营区了。
进入板房搭建的临时营区,正赶上战士们从一辆面包车上卸物资。4部移动式座机、七八台饮水机、10多个取暖器、几箱子胶鞋,摆了一地。
正在指挥卸车的支队副参谋长林健告诉我:“这是支队发给中队的执勤用品,我们准备在这里长期战斗下去了。”
一句解释,每天要重复成千上万遍
车近北川老县城,路就不通了。这里就是官兵们守卫的县城前大门。地震后不久,当地政府就将县城废墟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县城实施封闭管制。在城南、城东两头各留了一个出口,被称为前大门和后大门。中队的官兵就负责在门口执勤。
钢筋焊制的铁门紧闭着,门口张贴着县城实行封闭管制的公告。公告表明,持有当地政府签发特别通行证的人员可以入城;持有当地身份证,亲人在地震中丧生的北川群众,凭身份证可以进入,到指定地点祭奠亲人;废墟是通往陈家坝乡、邓家乡的必经之路,这两个地方的群众凭身份证可快速穿过废墟,不能逗留;而前来参观的游客不允许入城,只能在附近的望乡台俯瞰县城全貌。
对中队的官兵来说,验证是一件相对容易的工作。头疼的是,有些外地游客不符合条件,却想进入废墟参观。春节前,广东省佛山市7名地方老板赶到了北川,目的只有一个:进入传说中的北川,看看震后的县城模样。
“请到望乡台参观,你们不具备进入县城的条件。”正在值班的北川中队副中队长姜涛拒绝了他们。
“我们大老远来了,进去后,只是看看,我们不进入废墟危险区,我们知道躲避危险!”
“没有通行证,我们不能放行!”
“是不是要钱?”一位老板一脸傲慢地看着姜涛,从皮包里掏出一把百元钞票,隔着大门栏杆扔向姜涛。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姜涛条件反射般一边后退一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上级有规定。”
一旁的战士捡起地上的钞票,双手递给那位老板。
“这群当兵的,傻冒一个,一点都不灵活!”老板一把夺过钞票,嘴里骂着离开大门,往望乡台走去。
而一班长唐磊遇到的事儿气得这位山东小伙儿差点儿落下泪来。那是大年初三的中午,一个40多岁、持外省身份证的妇女和两名男子一起,要求从前大门进入废墟。她一会儿说要进去参观,一会儿又说要去祭拜亲人,一会儿又说自己是陈家坝的群众,要过城回家。
“你们不符合进入县城的规定,请支持我们的工作!”纠缠许久,因为没有证件,唐磊拒绝放行。
“呸!”隔着铁门栏杆,一口浓痰吐在了唐磊的脸上。
唐磊一下子愣住了。这位抗震中和战友一起救出30多位群众的三等功臣,这位曾经几次赤手空拳抓获过持刀犯罪分子的支队优秀军事骨干,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请尊重我们!请你马上离开!”唐磊一边擦拭痰迹,一边提高了声音。
“呸!”又是一口浓痰。一起执勤的战友马上围了上来。
“怎么?当兵的还想打人?”看到战士们气得脸发紫,那名妇女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春节前后来北川县城祭奠、参观的群众每天多达5万人,前大门值班的一班副班长蓝海明累得嗓子沙哑,后大门卡点执勤的二班长段毅嘴上起泡,早已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每一位游客,劈头盖脸都是这句话。
“因为政府有规定,符合条件的人员才能进入。您的证件不符合通行要求,参观请您到望乡台去……”
这样的解释,每天都要重复成千上万遍。
望乡台是游客们俯瞰县城的地方
沿北川县城南出口一侧的水泥路往山上走500米是望乡台,这里就是各地游客俯瞰县城废墟的地方。
如今,当地群众在望乡台上摆了很多摊点,向前来祭拜、参观的人出售震后北川的照片、翻录的救援现场碟片、祭奠用的香烛纸钱以及各式各样的羌绣。
“10块钱一盘,都是没有公开的。”路边的摊主们拿出碟片说。摊位上摆的画册翻开着,触目惊心的照片让人不忍多看。
从望乡台上看下去,坐落在山谷里的北川县城显得更小了,它静静地睡在大山的怀抱里,再也没有任何忙碌和喧嚣。一条叫湔江的河呈U形穿城而过,分开了北川的老城和新城。目光过处,是大片的建筑残骸,瓦砾废墟,还有倾斜的建筑塔吊。
望乡台本不在北川中队官兵的执勤范围内,但官兵们每天来这里都不下20次。中队指导员甘波涛讲,前几天,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从安县赶来,想到废墟里祭奠遇难的弟弟,可携带的证件不全,按规定不能入城。
“我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看一眼吧!”说话间,老人竟然在铁门外跪了下来。执勤的战士立即打开铁门,扶起老人,正在执勤的中队长范毅安排两名战士搀扶着老人,登上望乡台,在那儿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老人被执勤官兵的诚意感动,毫无怨言地离去了。
来这里的群众,每人都有一个心酸的故事
穿过前大门,顺着高低不平的公路在乱石间前行500多米,就是当地群众祭奠亲人的高地“三道拐”。
在这里,北川县城变得清晰,残破的居民楼上,群众逃生时用床单拧成的绳索在山风里微微摇摆,悬在危楼半空的水泥块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北川中队在这里设了两个固定哨,由两名战士负责群众祭奠时的用火安全,以及阻止祭奠的群众越权进入废墟。
烛火,燃香,纸钱,一声声鞭炮。最令人难受的,还是老人小孩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有的群众来这里看到亲人被掩埋的地方或自己的家后,就要求到废墟里去烧纸。但废墟区现在很危险,前不久还有危楼倒塌。如果放群众进去,太危险了!”在这里执勤的四班长邓磊忙得焦头烂额。
他说:“就在刚才,一位在地震中失去包括父母在内4位亲人的14岁小女孩,抱着鲜花,在这里跪了一个半小时,非要到废墟中的家门前给亲人献花。我反复劝阻,最后答应她,让她在这里看着我们的战士把花送到她家门前,她才哭着离开。”
站在三道拐,悲伤的情绪淹没了我。就在我旁边不远处,一位男子抱着一个1岁多的小孩,雕塑般地望着县城废墟的方向,泪流满面。
邓磊告诉我,这个人从大年初一开始,几乎天天都要来,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从不说话。她的妻子就埋在县城的废墟里,留下他和儿子。每次我们都特别注意他,时间稍长一点,就会劝他回去。
“来这里的群众,每个人都有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我们刚开始执勤的时候,还会问他们家里什么人遇难了。现在,不敢问了……”
废墟区里的小偷和流浪狗
过了三道拐,再往前三四公里的范围,都是北川老县城和新县城的废墟区。武警北川中队在这里设有流动巡逻哨。哨兵在这里来回走动,防止正常过往废墟区的群众进入废墟捡拾财物,以及劝离在危楼、危险山体处逗留的群众。
在县城里巡逻一趟需要一个多小时,从早上8时开始,官兵们每天至少要巡逻12个小时,这样一天下来,每人要走50多公里路。
五班长吴宁是巡逻组负责人,每次巡逻都要经过老中队的废墟,吴宁和战友们都是低着头走过去。那里曾留下他们开心的笑声和响亮的喊杀声。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地震虽然已经过去,县城的废墟依然充满危险。就在不久前,吴宁和战友们正在北川大酒店附近巡逻。突然,不远处毛坝中学前,一座在地震时倾斜超过45度的大楼开始倒塌。一位路过的陈家坝乡的老人吓瘫在地上。吴宁和战友们飞速跑上前去,抬着老人就往外跑,刚刚跑出10米远,大楼就全塌了。
战士们巡逻也是不允许到废墟里去的,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吴宁对大年初八的一件事记忆犹新。那天下午3时,他正和战友张明凯、张训星在废墟区巡逻。突然,吴宁听到身边废墟内一栋大楼里有说话声。凭经验他判断有人偷东西。
3名战士小心进入废墟,逐层开始搜索。在大楼四层的一个男厕所外,吴宁听到了说话声。他飞起一脚,踹开厕所门,3个正在剥电缆线的小偷被抓个正着。
吴宁还讲起另外一件事。
地震后,县城内许多宠物狗成了流浪狗。刚开始时,有几十只。后来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1只体形庞大的藏獒带着4只不同品种的小狗,组成一个狗群,每天在废墟里找食物吃。
刚开始,战士们觉得这些在地震中幸存的动物很可怜,从来没有赶过他们。但就在三四天前,过往的群众向战士们反映:藏獒多次袭击路人!
狗开始咬人了!
副参谋长林健、中队长范毅、指导员甘波涛立即开始研究这一情况。他们在废墟中寻找藏獒的粪便,认真分析,发现里面大多数成分是棉絮。
“看来,废墟中留存的腊肉、粮食等已经被狗吃完了,没有食物,它们只能向人发起攻击了!”
于是,巡逻组的战士又多了一项任务:赶狗。指导员甘波涛说:“我们已经联系县公安局,准备这两天用麻醉枪把这群狗抓住。”
这是县城废墟里唯一有人的地方
时针指向深夜12时。
前大门哨兵拉开铁门的刺耳声响,划破了寂静的北川夜空。警灯闪烁的查勤车驶进了沉静的县城废墟。中队指导员甘波涛要去后大门查哨,这是中队干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事。
县城里漆黑一片。
白天在县城废墟中穿行,感受到的是大自然发怒时的可怕力量。晚上在废墟中通过,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被埋在地下的亡灵。查勤车在临时修筑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行驶了10多分钟,终于看到了一丝亮光。
“这是启明星电子厂保安室的灯,也是县城废墟区唯一有人的地方。”甘波涛告诉我。“因为电子厂的设备在地震中损毁程度不大,且价值不菲,因此有人专门看守。”
我决定去拜访这位保安。
深夜来访,我以为被访者一定会一脸惊讶,出乎意料的是,保安母广军一脸的平静。
“不害怕吗?”我试探着问。
“呵,武警都不怕,我怕啥!”回答完我的问题,这位强壮的汉子转过了身。“我的老婆孩子就埋在废墟里,我守着他们,我怕什么?”
再转过脸时,母广军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一时无语,重重握了握他的手,告别了这位孤独的丈夫、父亲。
车向前又开了三四百米,就到了后大门。我们在这里见到了二班长段毅。这位嘴上起泡的广安籍士官带领4名战士,一直吃住在后大门。白天,他们同前大门一样,为符合条件的群众验证、放行,劝说无证的游客离去。晚上,他们还要为通过县城的陈家坝乡、邓家乡的群众开门。
段毅说:“比起前大门,我们这个执勤点附近没有人家。夜里守着这样一座空荡荡的城,说不怕是假的。特别刚开始时,就两个人住在这儿,这里是个风口,晚上风吹得呜呜叫,还有动物叫声,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但现在,习惯了,也没有啥了!”
我们都期待北川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2月8日早晨7时,晨曦微露。
站在中队营区向南望去,一片白墙蓝顶的板房错落有致,正值早饭时间,板房上空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在空中挥散。
除了看护老县城,中队官兵还担负着营区附近板房安置区的巡逻任务,维护社会秩序,查找安全隐患。就在除夕前一天晚上,中队官兵还发现一起火灾,帮着群众顺利地灭了火。
上午,武警绵阳支队政委苏武正好来中队检查工作,苏武介绍说,春节这几天,来北川参观和祭奠的人很多,官兵们执勤任务繁重,中队100多名官兵节日期间全部坚守岗位,没有同群众发生过一次口角,没有发现一起违反群众纪律的事件。
回到北川已经4个多月了,谈起这段时间的感受,副中队长姜涛对我说:“大家都为能继续守着北川感到光荣,我们也都在期待北川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采访结束告别北川,沉默寂静的废墟区、整齐划一的板房区,在冬日的阳光中显得温暖安宁。路边一个小商店的音箱里传出歌声:“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作者为武警四川总队政治部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