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亦喜谄
丁亥年(1647年)七月初六那天,苏州下起了大雪,老百姓吓得惊慌失措,都到大王庙去请求菩萨保佑。大王菩萨忽然依附在一个求神者的身上说:“如今被喊作‘老爷’的前头可都加了‘大’字,你们难道以为我这菩萨小,消受不起一个‘大’字吗?”大家吓了一跳,同声高喊‘大老爷’,雪马上就停了。依这么看,神也是爱奉承的。难怪那些低劣的谄媚者,品格越低下得到的封赏越优厚啊。神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所以,作者笔锋一转,对准了人世间类此之事,感慨道:
世风真是越变越糟了,下面的人一天比一天爱巴结奉承,上面的人一天比一天骄横狂妄。就拿康熙这四十多年中,官场里称呼的变化来看,可笑得很。举人称“爷”是康熙二十年开始的,进士称“老爷”是三十三年开始的,司、院称“大老爷”是从二十五年开始的。从前县令见巡抚,也不过叫“老大人”,现在老大人的称呼老早就不用了。即使有个很正统的人,也只得用奉承来对付奉承,不敢说个不字……在唐代,皇帝想叫张说当“大学士”。张说推谢说:“学士上面从来没有加上‘大’字的,我不敢接受‘大学士’的称号。”今天到处称“大”,谁把他们“大”起来的?开始起于小人的阿谀奉承,进而得到骄傲的贵官的高兴,厚着脸皮接受了。于是满天下便纷纷“大”了起来。
蒲松龄列举了当时官场、文人种种可笑的日益升级的奉承称号,并分析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应该说很有见地。
读着这篇文章,让人的思绪无法不想到现在,当今足以媲美古代奉承、尚虚名的例证也颇不少。官场上的事不去说了,以学界而言,“文革”结束后,国家恢复或建立了职称、学位等制度,对调动知识分子积极性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教授、博士是社会上让人尊敬的称号,但时间不长,学位、职称就有贬值、混乱之嫌。博士后在国外本是博士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单位,临时过渡的措施,在我们这里被炒作得好像是博士上面更高的学位;博士生导师本是一个工作岗位名称,也被视为教授之上又一更高职称或头衔一类。有识之士虽呼吁正名,但也难以改变。于是,就可以看到若干奇怪或可笑的事情:有的地方在报刊上刊登招聘人才的广告,优惠条件中赫然写着:“博士处级待遇、博士后副局级待遇”,与之相联系的便是大小高低不等的住房、安家费、科研经费等等,这是实打实地把博士后当成了更高的学历,看到这里,也就可以理解一些博士在单位工作本已不错甚至都已取得教授职称,为什么还去读博士后,有些更是所谓在职博士后。有一次我参加会议,接到一位新结识的朋友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印有“博士、博士后、博士生导师”,排列整齐,很是让人佩服。
一个人从事文化科研工作,能评为教授或被称为什么专家,成果相符,已是不俗的成绩,假如成就再大,加上“著名的”等形容词,就相当不错了。但我们看到,这样的想法已经落伍,学界里大家、名家、泰斗、巨匠、大师之类的帽子日渐多起来,有别人奉送的、有自封的、互相赠送的……以致有人戏称我们已是“大师如林”。果真如此,文化学术也就大繁荣大发展了,何用现在还要想办法、下大力来追求呢?
学界的这类不良现象证明我们的社会还相当浮躁,拍马奉承还很有市场。除了人性的弱点外,我们更要看到,自古名与利相联,有了一定的名,也就可“渔利”,然后将已有之名作为砖头垫于脚下,去猎取更大的名声……不然,此风何以愈演愈烈?
蒲松龄在文章后面天真地对当时的社会现象表示了担心:我想再过几年以后,称“爷”的人必进一步称“老爷”,称“老爷”的人必定进一步称“大老爷”,但不知道“大”字上面再制造一个怎样的尊号才好,这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出来的。
目前我们也有类似的危险,如果博士、教授、专家都不算什么了,必得进一步尊尚博士后、博士生导师乃至大家、大师之类,那以后再制造怎样的尊号呢?与蒲松龄不同,我想这事也不用发愁,自有才智之人发挥想象力制造。博士与博士后、教授与博士生导师的关系已搞得有点乱了,一些高校不是又开始对教授、副教授评级了吗?一级教授、二级教授、三级教授……
出路可能不是沿着现有的方向日趋极端地竞尚虚名,而是应该来个“急刹车”,努力回到平实的道路上来,把心思精力真正用在做学问上,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做一个名符其实的什么“家”。前一段,季羡林先生坚辞“国学大师”等称号,充分表现了他不图虚名、淡泊名利的崇高境界,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但谁会为此而小看季先生的学问呢?有些人头顶各式各样显赫的帽子,而胸中的学问却少得可怜,很少见有什么过硬的作品成果,像是大帽子小脑袋的漫画人物,这实在是文化学术界的悲哀!这显赫的帽子也如费力吹起来的泡沫,而泡沫是一定要破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