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景中发呆也是一种境界
第三次来到这吴越故地风月坟场,置身三万六千顷太湖之间,在晨风烟柳中散开思路,任由它南北西东。而这样放纵的结果,是神散出去却收不回来,失魂落魄的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出。很像某清客见到惊世骇俗的美女时的表现。该客人慕名而至,一时惊艳几乎呆傻,美女见得多了,便礼貌地一笑,这位客人立刻受宠若惊地感叹“一笑倾人城”,美女听夸奖也听多了,微微冷笑,客人更是着迷,傻傻地说“再笑倾人国”,这个美女认为他简直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傻冒,拂袖而去。
人们都把湖水比成美人,而我见到湖水能想到美人的情况只在苏杭会有。我揣测这些在湖边河房里的才女美女年纪虽小,却阅人无数,又长年为赞叹所包围。因此,我经常害怕湖水也有如此的见识,暗暗嘲笑我没见过世面。起码,我感叹太湖西湖美丽的时候,会生出一种歉意,既不能尽收美景于胸中,也不能如文人骚客般吟出“一池千古月”的赞叹。而美丽的湖水也如美女,见识过古今无数过客,对我“美得要死”的夸奖拂袖而去。
我看见了柳永灵感的源泉,我看见了周邦彦的清谈对象,我看到了冒辟疆的红颜知己,足够。就像现在的人出外旅行,知道有香格里拉、五大莲池、博斯腾湖、天涯海角,便不论多远也要去看看。因为许多名人有西藏情结、梅里情结、哈纳斯情结,所以,大家也就去编制自己的情结,无论自己是否能明白这些美景的意义。
在晓风残月之下,我如白痴般地徘徊,感觉一无所获,而那些有某些情结的旅人,每次从一个新地方回来,都有很多精辟的论述与得到了感悟和智慧的激动,好像天地灵感日月精华全被他汲取了。
我为什么张口结舌?正如我在太湖之滨的不平衡,吴国有灵秀的东西洞庭山,有三万六千顷楚楚有致的太湖水,有设计精妙的园林和美轮美奂的丝绸刺绣,为什么吴王夫差放眼全国,竟然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美女,非得到越国求一秀色?而且西施、郑旦来一个宠一个。
可见山水不同,给人的灵气不同,个人的领受也不同。既然有人以武力吞并,就会有人以美色复国;既然有人成了智者,就必定有人会成为痴呆。
当然,我也有比较清醒的时候,比如滕王阁新建以后,将所有江西籍的伟人雕于壁上,永志纪念。现在雷峰塔重新耸立,是否该将吴越的所有历代美女镌刻上面?让美女的聚会凝固于千年宝塔之上,让天下爱美之人前来膜拜,让天下才子又有新的场所抚柱一哭。
一定有人仍说,这还是我的痴呆状态。我没法明白人是在高山缺氧的情况下更智慧,还是在千年的沉积中更警醒。如果狠命一撕,把那些人文的花边从巧夺天工的湖光山色中剥离,把被迫摄入的许多纠缠剪断,人一定会有许多脱口而出的精辟语言。而摆脱不开,人就无法清醒。
说到底,人还是应该活得白痴一点,糊涂一点:我只知道断桥相会风雨同舟,不知道软耳根的许仙,不信任爱情使用雄黄酒逼白娘子现形;我只知道十八相送,长桥不长,不知道梁山伯求婚不成,软弱得只能大病而死,等祝英台为他化蝶再续前缘;我只知道女丈夫柳如是慷慨爱国,不知道她一生几番辗转,几次被弃,要求最后的夫婿钱谦益投水殉国自己殉夫的时候,丈夫可怜巴巴地哀鸣:“冷极,奈何。”我只知道吴越自古繁华之地,“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不知道苏小小久等情郎不至,22岁凄惨夭亡……
无论知与不知,总有许多东西把我的脑子拥挤得无法思考,无力想象。只能安慰自己,在美色中发呆,也是一种境界。
传说中苏轼也曾演出过一出《救风尘》的戏,帮西湖风尘女王朝云脱籍为妾。美女死后,有人为王朝云的六如亭写过一个对子“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上联多心经,下联金刚经,概括了整个繁华的吴越给我的所有感受。美是美啊,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