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拆报亭事件再调查
1个月前,无锡市人民政府发布了一份《无锡市人民政府关于开展市容环境秩序综合整治的通告》,根据通告的要求,无锡市原有的1702个各类亭棚车点全部在整治范围内,其中包括256个报刊亭。
从2月23日开始,这项整治工作在无锡市范围内进行,根据无锡市城市管理局3月3日公布的数字,已有244个烟酒亭、水果亭、报刊亭、彩票亭等,“由经营业主进行了自拆”。
3月4日下午,中国青年报记者沿着无锡市最繁华的道路——中山路、人民中路步行了1个小时左右,看到了两个已经被搬空的邮政报刊亭,但一直没找到卖报纸的地方,直到走进一条名为“北禅寺巷”的小巷子,才在一幢居民楼前的小百货店里买到了当天的报纸。有意思的是,包括这家小百货店在内的一排小店,也都是在居民楼一楼前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屋,店主告诉记者,“拆的都是亭子,我们不会被拆的。”
合法还是非法?
3月3日,全国人大代表、无锡市市长毛小平做客新华网两会访谈,就无锡生态城市建设情况与广大网友在线交流,毛小平就强拆报亭事件进行了回应。
毛小平表示,这次整治的依据是《市容管理条例》和《道路交通管理条例》,条例中规定,未经审批不得擅自设立棚、亭、岗、摊。
毛小平解释,在这次的整治对象中,有一部分是有合法审批的,但都是临时的,一年一批,而且是有附加条件的。“如果需要根据发展要求必须清除的,也是必须要清除的”,这些棚、亭、岗、摊,有的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加强管理了;而另一部分是大量未经审批的,虽然可能是某个街道、某个局批的,但实际上有些街道或者部门是越权的、无效的审批,这些棚、亭、岗、摊要集中在市一级层面,由规划管理部门才可以批,而不是每个部门都可以批的。
毛小平说,这些部门审批时收取了一定费用,便民报刊亭就变成该部门或单位的直接利益。因此这次整治也是一种纠正行为,“谁收费谁负责做工作,谁审批谁做工作,就是依据这样的原则让违法审批者纠正错误”。
不过,南京瑞格律师事务所杨森律师此前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表示,上级部门撤销下级部门行政许可需要经过一定程序,否则就涉嫌行政违法。按照相关规定,如果区一级有关部门涉嫌违规审批等行为,市有关部门应该先撤销区一级行政许可,经营业主等相关利益人如有异议,可提起行政复议、行政诉讼,如果相关利益人行政诉讼败诉,有关部门才可以采取强制措施。
江苏圣典律师事务所耿延律师则认为,根据行政处罚法的规定,行政机关作出责令停产停业、吊销许可证或者执照、较大数额罚款等行政处罚决定之前,应当告知当事人有要求举行听证的权利;当事人要求听证的,行政机关应当组织听证。他认为,让数以千计的报刊便民亭的业主关停,符合“行政机关作出责令停产停业”的规定,应告知报刊便民亭的经营者有听证权。
3月4日,无锡市委机关报——《无锡日报》在头版刊登了毛小平在新华网和网友交流的报道,不过没有关于回应强拆报亭的内容。有意思的是,就在这篇报道下面,是一篇题为《变了味的报刊亭——解读亭棚车点整治中的“报刊亭”》的文章。文章表示,之所以对报刊亭进行整治,是因为“相当部分的报刊亭早已脱离了原有的设置初衷,在经营过程中问题频生,变了味”。文章指出,报刊亭存在着审批收费不统一、超范围经营、层层转租、设置和经营混乱等问题。
但是,那些被整治的“亭主”显然不能认同毛市长的说法。
“我在这里已经卖了3年报纸,怎么说非法就非法了?”在无锡市中山路学前街路口,中国青年报记者遇到了51岁的许盘兴,他正在把剩下的杂志打折销售,吸引了不少路人,身后的邮政报刊亭已经空荡荡。“他们(指城管)不是没来拆,而是亭子太大了,没搬走,过两天还得来。”
许盘兴告诉记者,他3年前下岗后承包了这个邮政报刊亭,每年向邮政局缴纳两万元的管理费,每个月能挣2000多元。由于妻子也没工作,儿子还在上大学,因此这个报刊亭就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想到,2月22日,许盘兴接到邮政局的通知,从第二天起就不再供应报刊了,过了几天,城管就来拆亭子了。“他们叫的搬家公司过来搬的,没有吊车,就没搬走”。
许盘兴停卖了两天报纸,“今天实在不行了,就从外面进了些报纸来卖,很多老客户都来问啊。”在记者采访的十几分钟里,就有五六位“老客户”向许盘兴询问情况。记者问他们今后打算去哪里买报纸,大家都说不知道。
去年刚从美国回到无锡的钱鹏虎老人,从许盘兴这里买了一份《环球时报》,听记者询问整治报亭的事情,马上发起了牢骚,“市政府要整治环境,老百姓都能理解,但怎么能说拆就拆呢。应该首先举行听证会,更何况,这些报刊亭、便民亭关系到几百人的生活问题!”
记者在网上查询到,“无锡市委市政府2002年为民办实事项目”中就包括“新建邮政报刊亭30只”,而如今,这个“为民办实事项目”成了非法项目。
实际上,正如毛小平所说,这次整治不仅仅是针对报刊亭,还有更多的便民亭也在整治的范围内。
“我都在这里卖了20多年冷饮了,怎么政府现在才说是非法的啊?”今年已经84岁的杨凤英老人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出示了好几张许可证和收据,包括无锡市崇安区城管局出具的“便民行业定点许可证”、崇安区工商分局出具的“准予个体工商户登记通知书”,以及崇安区城管局、卫生局等部门出具的各类收据,其中崇安区城管局收取的2008年度管理费为2.3万元,在“便民行业定点许可证”上,还标明了杨凤英的亭子的具体地理位置和地图。
杨凤英老人目前单身一人,没有劳保,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个便民亭,夏天卖冷饮,冬天卖茶叶蛋,加上一些饮料之类,每个月也就1000多元的收入,“现在让我怎么过啊?”杨凤英欲哭无泪。
强拆还是自拆?
无锡市市长毛小平在新华网与网友交流时强调,整治过程中没有强拆的例子,“大部分是由业主单位自行拆除的,有关部门要求他们拆除后,然后由业主单位自行拆除,没有出现强拆的措施和手段。”
而实际上,2月27日,无锡市城管委向媒体通报亭棚车点整治情况时,也表示“截至2月26日,由64个报刊亭经营业主主动拆除了亭棚,没有对任何一个报刊亭实施强制拆除。另外,经过宣传说服教育,还有200多个烟酒亭、水果亭、彩票亭、小吃亭等亭棚经营业主进行了自拆。”
但是,中国青年报记者在采访过程中采访的近10位报刊亭、便民亭业主,却没有一例是自拆,都是在凌晨被城管强行拆除。而此前,新华社、《新闻晨报》等媒体的记者都亲眼目睹过城管人员强拆报刊亭、便民亭。
3月4日,记者在无锡市101医院见到了58岁的华明益,他的妻子朱霞芳正躺在急诊中心的病床上输液。3月2日凌晨,朱霞芳留下一封遗书,吞服几十粒安眠药企图自杀,幸好被丈夫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最终脱离生命危险。
朱霞芳在遗书中称,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守法经营,做一些买卖过日子,却不料在2月26日凌晨遭到野蛮暴力强行拆除,断了全家的生活来源,多次到区、市、省各政府部门上访,至今无消息,所欠债务无力偿还,只有一死了之,别无选择。
华明益告诉记者,妻子朱霞芳是知青,1989年回到无锡,开始做些小买卖,最初是小摊,2001年,城管部门统一制作了亭子,花了1万元购买。2006年,崇安区城管局专门聘请了法国的设计公司,对报刊亭和便民亭进行了设计,又花了4万元。在经营期间,每年都要去城管、卫生、工商等部门办理手续,而且每年要向崇安区城管局上交管理费3.5万元,他的便民亭距离崇安区政府也仅几步之遥。由于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外孙女都没有工作,现在一家7口人都要靠这个便民亭的收入生活。
华明益说,2月18日,他们收到无锡市城市管理委员会发放的“告知书”,“告知书”称,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合法审批,严禁占用道路、公共场地擅自设置各类亭、棚、摊、点、车及搭建临时设施,如有须自行清理或拆除。“我们做了那么多年,都有证的,就以为只是告示而已,没太在意”。没想到,过了两天,华明益的亭子上就被城管贴上了违法的条子。随后,华明益和一些同行先后到区、市、省里上访,都未得到答复。
2月26日凌晨,华明益接到朋友电话,称他们经营的便民亭正在被崇安区城管队强行拆除,等他们赶到时,亭子已经被砸得不像样子,里面的一些设备也被砸坏。而先于他到达现场的陈伟根、赵爱英夫妇还因阻止城管拆迁被殴打,赵爱英的脸部、手部多处受伤。
陈伟根告诉记者,他和妻子赵爱英也经营了多年的便民亭,儿子去年刚刚入伍,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原来的收入刚刚够生活。他告诉记者,26日那天下着雨,由于家距离便民亭很近,所以城管强拆时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大概有五六十人,来了好多车,把亭子拆得一塌糊涂。”
当天凌晨,崇安区政府一带的多个便民亭被强行拆除。事后,这些便民亭的经营者先后到区、市、省有关部门上访,但没有任何结果。华明益告诉记者,实际上他的妻子在2月28日凌晨就曾经试图自杀,但被阻拦,没想到,两天后她又再次自杀。
据《新闻晨报》报道,无锡市委宣传部新闻处一工作人员表示,经他们核实,在医院住院单上的“自杀原因”一项里,朱霞芳家属填写的是“夫妻吵架”,至于自杀和亭棚被拆有没有关系,还不得而知。
华明益对这一说法坚决否认,而中国青年报记者在医院里看到的住院单上也没有“夫妻吵架”的内容。
安置还是不管?
毛小平在回应强拆报亭事件时表示,会处理好其中一部分人员的就业问题,比如可以推荐到一个大的单位就业,到公益性岗位上就业,也可以在统一规划、合理设置的前提下把报刊亭、便民亭从马路上移到超市边上。
而无锡市城管委向媒体通报亭棚车点整治情况时也表示,要求各有关单位和部门积极认真地做好信访接待和善后处理工作,积极帮助部分经营业主进店、进场,合法经营,对于部分确属困难和下岗人员,由相关部门积极帮助分流安置。
但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的近10位报刊亭、便民亭业主,都表示从通知整治开始至今,没有任何部门向他们说明过有何安置、补偿、重建方案。无锡市城管委只是表示,对于报刊亭等亭棚车点是否要设置、怎么设置、设置多少,将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进行论证,广泛听取意见,并按照统一规划、统一布点、统一设置的原则,优先安置整治中涉及的下岗和困难人员,同时也要求相关部门,增加在商店、超市、农贸市场等场所报刊发行的合理布点。
记者了解到,这些便民亭的经营者多是下岗、农转非、贫困人员,家庭经济情况较差,没有劳保,便民亭的收入基本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甚至是唯一收入来源,而且大多年龄较大,缺乏就业技能,基本不具备再就业条件。1702个亭子背后,涉及到1000多个家庭的生活。目前,整治已进行了1个月,这些人何去何从,至今没有答案。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政府能给我们一条活路就行。”华明益说。
本报无锡3月4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