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经济之树与实体经济之根
《思想者》：一场全球性金融危机让人们对美国经济失去了信心。一般的看法是金融衍生品的泡沫破裂造成了此次危机。如果再追根寻源的话，您认为造成危机的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
金碚：在我看来，此次金融危机的实质源于美国的实体经济。一切金融虚拟资产的扩张，本质上都要基于某种实体经济。而美国金融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不仅仅因为华尔街的贪婪、无知、欺诈和规则不健全所导致。
《思想者》：难道不是无度的“金融创新”导致了巨大风险吗？为什么说根子在实体经济？您认为，虚拟资产和实体经济之间是什么关系？
金碚：无度的“金融创新”这一解释无疑是有一定道理的。问题是，金融毕竟是经济的虚拟部分，当迅速扩张的虚拟经济规模远远超过了实体经济部分，就像是一棵大树，树冠疯狂生长，枝繁叶茂，并大量吸收着阳光和空气的养分，一派乐观景象。但是，如果根系不能随之而发达，则树木承受的风险将越来越大，一旦风力超过一定强度，大树就可能被强风吹倒，不管它表面上是如何的粗壮和茂盛。所以，虚拟经济的扩张依赖于实体经济的坚固。
《思想者》：所以，美国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后所采取的措施是接管“两房”。最近美国总统奥巴马又公布了一整套住房救援计划，以应对日益严峻的房贷危机，并帮助陷入困境的700万至900万户美国家庭。
金碚：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美国政府开始是期望救助金融机构的，后来发现，仅仅救金融机构难以奏效，于是又不得不救实体经济，现在开始对房地产业进行救助。因为，房地产是整个金融大厦的重要基础之一，所以，尽管救房地产并不具有经济伦理上的充分合理性（就像挽救陷入危机的金融机构一样），但迫于现实，美国政府也不得不救。其原因是：当前正在经历的以美国次贷危机所诱发的世界性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实际上是金融投资人对以房地产及其相关产业为代表的传统产业的前景和投资价值再次失去信心。因此，以此为基础的金融投资及其衍生产品的投资价值骤然缩水。
《思想者》：为什么在今天这个所谓的“新经济时代”，传统产业对经济增长仍然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而高技术产业却没有表现出中流砥柱的作用？您能简要分析一下吗？
金碚：美国是号称从上个世纪就已经进入新经济时代的国家，其房地产业以及有可能发生危机的汽车产业，是它的传统产业，也是所谓的夕阳产业。当这两个最基础产业出现问题的时候，为什么美国庞大的经济体就会产生这么大的震动？你美国不是说你已经进入了新经济时代吗？你不是说房地产、汽车等这些产业都已经是夕阳产业了吗？但是这些产业发生问题时，你的高技术产业为什么没有成为中流砥柱呢？大厦为什么摇晃呢？
这次世界性金融危机告诉我们：现阶段世界经济的“根系”仍然是发达而强大的传统产业和生长中的高技术产业的复合体。即使是最发达的国家美国，尽管高技术产业和现代服务业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但是，其整体经济也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基于传统产业，当房地产业发生严重问题时，整个经济体系也将陷入危机。所以，任何“创新”包括“金融创新”，都不能脱离实体经济的这一现实基础。金融虚拟经济的扩张最终依赖于实体经济的坚固性。
《思想者》：这就是说，发展实体经济是一个国家经济基础的重中之重。但不少人都认为现在中国面临的很多问题都是发展工业导致的，资源的消耗、环境的污染、打工者贫苦的生活等等，都因为发展了工业，所以提出不要再发展工业了。您怎么看这样的论见？
金碚：中国现在已经走过了工业时代了吗？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与美国对比来说，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还没有走过石油时代，还没有走过汽车时代，它的高技术产业比我们发达得多，却从不敢忽视最传统的产业。
中国所有的问题离开了工业能解决吗？从中国人的吃饭问题来说，中国有13亿人要吃饭，要种粮食，但如果没有重化工业，没有化肥、农药、农机，能有养得起13亿中国人的农业吗？如果没有水利，能养得起中国人吗？在现阶段，中国几乎所有重大问题都要依赖于发达的工业才能解决。有人说工业破坏环境，是的，工业生产如果忽视环境保护确实会破坏环境。但是，不发展工业包括重化工业，就能够解决中国的生态环境问题吗？其实，如果不发展工业，中国的生态环境将被破坏得更严重，例如，如果没有工业，没有石油、天然气、煤炭、电力，那么，青山都将变为荒山，因为人们不得不上山砍树当薪材，难道还有其他的出路吗？
《思想者》：近来人们都在思考：新中国成立60周年来，改革开放30年来，到底是什么支撑了中国的经济奇迹？
金碚：我们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是什么？答案就是工业，最重要的就是工业的成就。中国的前途就是：除了继续工业化，没有其他路可走。当然工业化不只是发展工业，工业化在经过了一个中后期的阶段之后，其发展会带动社会结构的变化，会带来社会发展，政治的进步。所以，不要一说工业化，就觉得没有前途。
《思想者》：您认为，这次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走工业化道路有什么警示？
金碚：这次全球金融危机给我们一个最大的警示，就是让我们认识到，中国30年的工业化道路，还远远没有把以石油为代表、以重化工为核心的传统产业道路走完，至少还要继续发展10~15年。在产业转型过程中，传统产业还需要占多少比例？产业转型需要多少时间？需要有非常科学的认识，不能急于求成，政策上也不能下猛药，管制制度的实行不能过于集中，要循序渐进，要给中国的企业留下消化资源成本上升的时间，转型过程中对企业所产生的压力，也必须控制适度。
全球金融危机会使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更加辩证客观。全球金融危机已经让世界经济规则发生很大的变化，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高度依赖，GDP和就业密切相关，环境和增长，资源与重化工业的关系，都需要辩证地看待。
《思想者》：中国除了继续走工业化道路别无他途，那么如何科学地发展中国的工业化？
金碚：就中国而言，立足世界工业化的现阶段特征和中国所处的发展阶段，重化工业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的历史任务还没有完成，传统产业的各个部门仍然有极大的发展空间，同时，高技术产业的崛起和成长已成为显著的产业发展阶段特征，现代服务业也开始兴起并开拓越来越大的发展空间。所以，作为一个巨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不仅要发展高技术产业，也必须长期努力将传统产业发展为“精致产业”，培育更多“精致企业”，即具有突出技术优势和加工优势并能长期保持高附加值（通常具有悠久的历史）的产业和企业。对于中国经济的持续快速增长，形成“精致产业”和“精致企业”的重要性与创新、与发展高技术产业一样具有决定性意义。
总之，中国现在还要一心一意求发展，把工业化的下一段路走好，中国一定会有更加辉煌的下一个阶段的发展。
《思想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