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东:倔强的抵抗
一个冬日,天津塘沽的海岸边寒风凛冽。一片荒芜的盐碱地上,站着10余名青年。领头的范旭东,望着眼前这块无边无际的白色,叹道:“我死后,还愿葬在这个地方。”
在这个青年化学家眼中,中国人要建立自己的盐厂,盐资源丰富、海陆交通便利的塘沽,是最为合适的地点。但在后世的传记学家们看来,发生在1914年的这幕场景,则为范旭东的一生,留下颇有意味的注脚。
在此前相当长的时间里,洋面、洋布、洋火、洋盐,几乎占领了国内市场,而此时,刚刚觉醒的中国企业,与财大气粗的外资公司,开始了一场面对面的抵抗。
这种抵抗无疑是悲壮的——“融资之艰难、技术基础之薄弱、专业人才之匮乏、股东目光之短浅、外商挤压之蛮横、市场发育之病态”……实令后人难以想象。
在塘沽这个荒凉的渔村里,范旭东向渔民租来一间破旧小屋,开始了他炼制精盐的实验。这里不仅是他的实验室和会客室,也是他的卧室。连桌椅都没有,他在床上做实验,画图纸,有时倦了,就趴在床边睡上一觉。
这个倔强的湖南人,一直秉持着这样一种信念:“……中国如其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
尽管没过多久,范旭东的久大盐厂就生产出了价廉物美的精盐,但迟迟未能打开市场。这个弱小的新生命,不断受到外力的挤压与扼杀。
英国的驻华公使,曾使用军舰封锁天津港,阻止久大公司的运盐船出港;而当时驻天津的军阀李景林,又以筹军饷为名,绑架了范旭东,勒索20万元。范旭东坚决不让家人交赎金,后经人斡旋,才得以脱险。
1924年,范旭东曾投入200万元巨款,生产中国第一批碱制品,可仍是红黑相间的劣质碱。消息传出,市井一片嘲笑之声。此时,4台船式煅烧炉全部烧坏,无法再用,全厂一度被迫停产,苦候数年的股东们已是失去了耐心,唯有范旭东依然坚持。
一年多后,这家中国工厂终于第一次生产出纯白的合格碱。在庆功会上,范旭东眼噙热泪,端起酒杯,感慨万千道:“这么多年的辛勤、艰苦,换来了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纯碱,也换来了我们头上的白发。求仁得仁,我为诸君祝福。”
然而,他一手建立的中国化工实业,却在抗战中毁于一旦。1937年卢沟桥枪响,抗战开始,范旭东决定内迁四川,不与日本人妥协。
内迁,在当时的民营资本家中并非主流,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机械损失、严重匮乏的资金、辗转崎岖的道路交通,和上千人的组织安顿”。多数中国企业家并无此勇气。
但范旭东并未犹豫,凡是可以搬动的机器材料、图样、模型,他都抢运西移。而笨重巨大无法移动的设备,则将仪表拆走,其余拆下,投入长江,以表抵抗之志。
1938年,在“九一八”纪念日的当天,新的久大盐厂,在四川自贡宣告成立。范旭东将厂址改名为“新塘沽”,并在墙上挂起塘沽本部的照片,手书“燕云在望,以志不忘”8个字。他常常在照片前伫立,自言道:“我们一定要打回去的。”
其实,范旭东并非没有其他出路。1935年,蒋介石曾邀其出任实业部长,但他婉言谢绝。1942年蒋介石再次邀请其出任经济部长,他再次拒绝。
他一心只扑在实业上,尽管身家万贯,但除了爱喝老母鸡汤和牛奶,再无其他逸趣。唯一能和风月联系的细节,是他每天早上出门时,总习惯喷上一点进口香水。
1949年后,范旭东的一生心血被迅速公有化,他也挂上了“反动资本家”的头衔,如同那片塘沽岸边荒芜的盐碱地一样,被人们逐渐遗忘。
曾有记者前去拜访范旭东的外孙女林红。这个已经退休的图书馆管理员却一度拒绝了采访。“我现在走到上海大街上,问我的同龄人,你们知道自己吃的盐是怎么来的吗?”她说,“没人知道,再没人知道范旭东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