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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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登台:解读还是解构?

本报记者 林天宏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4-01    [打印] [关闭]
    新剧的筹备工作才刚刚开始,剧本还没写好,更别提演员的人选了。可这一周来,何念却接到十多家媒体记者的采访电话,其中还有数家知名的海外媒体。这种不寻常的“注意”,让这个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导演颇感意外。

    “不就是一部关于《资本论》的话剧吗?”3月29日晚,在电话中,这个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导演轻笑道:“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本书而已。资本论,呵呵,它和进化论有啥区别啊?”

    不过,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资本论》不仅仅是“一本书”那么简单与轻松。在过去的数十年中,这本艰深的经济学理论著作,曾有着一种严肃而不容亵渎的意味。它和它的作者马克思一起,曾指引着几亿中国人,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社会制度。

    2003年刚从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的何念,在“江湖”上有着“票房蜜糖”的外号。几年来,他导演过多部叫好又叫座的话剧,如《武林外传》、《鹿鼎记》等。有评论称,他的作品,“对年轻人的生活和情感有着敏锐的把握,具有轻松幽默的特点”。

    如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严肃艰深与轻松幽默,却要在何念的手中合二为一,不由得让人产生某种荒诞与现实的抽离感。在21世纪的今天,《资本论》缘何会登上中国的话剧舞台?它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在不同的时代里,马克思的模样,也不一样。”

    如果没有这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杨绍林并不会产生将《资本论》搬上舞台的想法。

    去年岁末,在受到经济危机严重冲击的日本,《资本论》被改编成漫画,成了人人都能看懂的浅显故事。这本小书首印了2.5万册,可上市不过10天便售罄,并且挤进了畅销书榜单。

    在记者那时前去参观的两家日本书店里,这本绿色封皮的薄册子,都被店主摆在最为显眼的位置。出版这本漫画的日本东方出版社在接受采访时称,希望它“能够随手放进香奈尔的晚装包,或在老板巡视时,白领们能将其悄悄塞入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

    “既然《资本论》改成漫画能热卖,那么,为什么不能排成话剧呢?”杨绍林从这本小册子中,找到了些许灵感。

    “这场经济危机,已经渗透进每个老百姓的生活,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想通过把《资本论》编成话剧来解读这个谜题。”3月30日,在电话中,杨绍林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

    的确,这场由华尔街的资本家们引发的经济危机,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恐慌。而许多人突然间意识到,在一百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叫卡尔·马克思的人,对经济危机有过“无比前瞻性”的预言。

    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世界对马克思的“重新发现”。

    在德国,前往马克思故乡特里尔的游客数量直线上升,所有与马克思有关的书籍、纪录片,销售量都翻了数番;一家德国出版社出版的《资本论》,在短短数月内,卖出了1500套,这个数字是2007年的3倍,更是1990年的100倍;还有许多话剧与电影导演,正在思考如何将马克思重新“搬”上舞台和大屏幕。

    从2008年10月开始,《资本论》重新进入了德国的大学课堂,在包括柏林大学、慕尼黑大学、波恩大学在内的31所高等学府里,年轻的大学生们开始研读这部经典著作,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场危机。

    所以,杨绍林也并不否认,话剧《资本论》的策划,有着“对市场的考虑”,毕竟,这是“当下人们关注的一个热点”。

    “话剧是一门开放的艺术。你的解读,和我的解读,完全是不一样的。”杨绍林说:“而且,在不同的时代里,马克思的模样,也不一样。”

    “这真是时代的悲剧。”

    的确,自从马克思和他的《资本论》问世以来,无数人都作出过自己的解读。杨绍林的灵感也并非首创,早在1931年的日本,就有人创作出关于《资本论》的剧本。

    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张鸣的书柜里,有一本名为《戏剧资本论》的旧剧本。这是他十余年前从一个旧书摊里淘来的,红色封皮,内里的书页早已发黄。作者为日本的剧作家阪本胜。

    阪本胜,是“二战”前日本知名的剧作家与评论家,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科,具有相当专业的经济学功底,曾为日本帝国国会议员,也是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

    1929年至1931年,同样发生了一场全球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日本的经济也陷入衰退,罢工浪潮此起彼伏,社会主义思潮盛行。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阪本胜将《资本论》改编成了数十万字剧本,分五部,共37场。

    但这个剧本却从未正式登上过舞台,由于史料的匮乏,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在同时代的日本,却发生过许多中国人都熟悉的景象——当局大肆搜捕罢工工人和社会主义者,进行大规模的囚禁,或者直接处死。

    所以,翻开这个剧本,里面的人物与对话,也带有极为鲜明的时代特征,如第一幕刚刚开启,便是一群男子齐声喊道:“铁锁!剥削!贫困!饥饿!失业!”

    张鸣也坦言,这个剧本买回来后,他带着些许“猎奇的心态”,翻了翻,就再没去碰过。

    “当经济危机发生的时候,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会盛行。”张鸣解释道:“可后来的历史证明,如果只是单纯的暴力革命,打碎整个世界,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张鸣并不清楚,这个剧本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戏剧资本论》的中文版本,由费明君翻译。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是鲁迅的弟子,旧版《鲁迅全集》第四卷的卷首合影中,站在鲁迅身边的青年就是他。

    上世纪40年代,作为一个杰出的翻译家,费明君曾经翻译过大量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文学作品,《戏剧资本论》便是其中之一。

    但上世纪50年代,这些作品却成为他的“罪状”。这个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送到青海“劳改”,“文革”期间,又加罪名为“日本特务”,1973年,费明君死于青海的劳改农场,连尸骨都无从寻找。

    费明君死后,他的妻子及7个子女无法生活,先被“发配”到敦煌,后又被赶至安徽。作为一个翻译家和教授的后代,7个子女,却都是文盲。

    当记者告诉张鸣这个故事后,这个同为大学教授的学者愣了半晌,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这真是时代的悲剧。”

    “我不希望何念把《资本论》搞成一个正儿八经的东西。”

    沙叶新,是中国第一个将马克思真正搬上话剧舞台的剧作家。同张鸣一样,经历过那个相同的年代,他对费明君的故事,颇有些感同身受。

    1939年生人,1963年开始从事话剧创作,作为中国话剧界的重量级人物,沙叶新曾自言,自己的话剧生涯,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挨批,得奖;再批,再得奖。”

    1983年,正值马克思逝世100周年。那时,也正值文化部前部长周扬提出“恢复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面貌”,于是,沙叶新创作了话剧《马克思秘史》。

    在剧本中,沙叶新创作了一个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马克思形象:被房东追讨房租、靠变卖典当物品度日、和夫人燕妮吵架、向好友恩格斯借钱……

    沙叶新告诉记者,《马克思秘史》上演后,观众的反响极其热烈。许多观众称,自己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马克思,有着常人的缺点与烦恼,而不再是那个“居于庙堂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政治化了的神像”。

    不过,这出话剧却受到了媒体与评论界的围攻,许多人认为,这是“对马克思的亵渎”,“一个伟大的革命导师,怎么可以被塑造成这个样子?”甚至还有评论称,沙叶新是“举着马克思的旗帜,反对马克思”。于是,这出话剧在演出了十余场后,迫于压力,便不再上演。

    多年以后的今天,沙叶新向记者回忆起这一幕。他认为,《马克思秘史》恰恰暗合了那个时代呼唤人性回归的需要,而那些围攻的言论,他也能够理解,毕竟,在“文革”过去没多久的年代里,“知识分子心灵上的阴影,还远未散去。”

    而同一时代的诗人尚仲敏,也写过一首名为《卡尔·马克思》的长诗。在诗句中,诗人这样写道:“(马克思)叼着雪茄/用鹅毛笔写字/字迹非常潦草/他太忙,满脸的大胡子,刮也不刮”;“他没有职业/到处流浪/显得很矮小”;“他写诗,燕妮读了他的诗/感动得哭了,而后便成了最多情的女人”。

    有评论称,这样的诗句,反映了“新时期作家告别了‘文革’等极左思潮的阵痛,也预示着摆脱高台教化的定势,探索自身道路的开始”。

    但在沙叶新看来,20多年过去了,无论是话剧的观众群体,还是承载功能,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的后辈何念正在筹备的话剧《资本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倒也“心中无数”。

    毕竟,“当年的观众,都是公务员、知识分子,他们忧国忧民,时刻在思考这个国家的前程。可现在的观众不一样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快,信息丰富,时间匆忙,话剧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娱乐的要求,他们更容易接受一种愉悦的感觉。”

    “我不希望何念把《资本论》搞成一个正儿八经的东西。”沙叶新笑道:“我更希望是一出喜剧,当然,不是搞笑或者戏说,而是在欢笑中获得思考。”

    “我只想把它做得更好看些。”

    不过,对于何念来说,费明君和沙叶新的那个年代,似乎有些遥远了。这个自言“对资本论懂得一半的一半”的年轻人,也正在犯愁,该怎么在话剧舞台上,表现出自己心中的“资本论”。

    “我只想把它做得更好看些。”他笑道。

    在何念的构想中,这个剧本的情节要放在一家企业里,在故事里,所有员工都发现了老板的剥削,发现了“剩余价值”理论。

    然而,如何对待剥削,员工的反应很不一样:有人愿意被企业榨取,被榨得越多,越显得自己有才能;有人揭竿而起,公司是垮了,但他们也都失业了;也有员工联合起来,用智慧共同对付老板……

    而表现的形式,会有多种多样,“时下流行的漫画、音乐剧甚至拉斯韦加斯的舞台秀,都会被引入到这出话剧里。”

    至于对“剩余价值”理论的理解,何念也“并不是太担心”。剧组特意从复旦大学的经济学院聘请了几位经济学教授,作为话剧的顾问。

    这几位教授告诉何念,从经济学上来说,“资本论”早已经是被世界主流经济学家边缘化和淘汰的理论了,今天的学者,更多是将其作为“社会学”范畴进行研究。

    “现在是和谐社会了啊。”在电话里,这个年轻人的语气显得很轻松:“理解了‘剩余价值’,也并不是为了宣扬什么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推翻这啊那啊的,那都过时啦。”

    而何念更关注的是,这场经济危机之下,失业率攀升,许多企业都在减薪裁员,那么,“年轻人怎么样在企业中寻求自我价值?个人怎么在企业中寻求更好的发展?企业怎么给个人更好的空间?这才是年轻人最为关心的问题啊。”

    不过,还是有人担心,毕竟,马克思和《资本论》,曾代表了某种严肃的政治符号,一旦上演后“有人不满意”,引发的批评与责难,他该如何面对?

    “这是个很公开很自由的时代了,无所谓啊,大家把问题放出来讨论,不要上纲上线,要就事论事嘛。”他回答。

    (实习生王蕾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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