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私披隐到何时
说实话,《卧底》读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对章诒和的做法心生疑虑:在《往事并不如烟》表现出的大悲悯背后,章诒和的内心,是否也积聚了太多的怨毒?站在章的立场,发现历史的真相固然有锥心泣血之痛,但对病榻上缠绵不起的黄苗子,或已安卧九泉的冯亦代,这样的“讨伐”,是不是也有失厚道?这样的揭秘,于今天究竟有何意义?更要紧的是,在那个特别的时代,便是告密者,亦是可怜人。拉几个出来示众,为愤怒的目光和口水找到醒目的箭垛,会不会反而为当年的制度之恶找到了炮灰?
不过待读完全篇,却对章的想法、做法多了理解。《卧底》最后一节,以“1978:他结束了黑暗”为题,终于见出章对冯的理解和宽宥——卧底、告密,于章家固然是巨大伤害,而对冯又何尝不是心底最“黑暗”的重负。结束了这样的黑暗,冯亦代不但终于可以再次坦然面对章家,也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变得轻松和光明。
其实这就触到了事件的核心:在这种令人不齿的告密、揭发行为中,个人与环境、道德与制度之间,究竟应该怎样分担责任?个人的告密,究竟是主动的选择,抑或被动的应对?还是像冯亦代那样,在良心的挣扎和不断的自我说服中,完成心灵的蜕变和皈依?
就章诒和目前披露的两段公案,性质已经不同。如果章诒和笔下检举聂绀弩的告密者确为黄苗子(有人写文章质疑,使章的断言值得推敲),则黄、冯二人的内心活动和心理依据并不完全相同。至少就冯而言,从接受“任务”,到内心充满矛盾,到竭力说服自己将告密的龌龊行为纳入宏大的时代叙事,其心理变化的脉络清晰可见,也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最可能的选择。而从冯在垂暮之年以极大勇气出版《悔余日录》来看,这段“黑暗”的经历于他,始终是挥之难去的阴影,在没有受到别人追究的情况下主动披露,于他既是向被害者的忏悔,亦是解放自我的救赎。就此而言,冯亦代虽然也曾做出卑劣的告密之事,但就人品而言,其实却在大多数人之上。如果不是那个荒唐的时代,他完全可以如晚年与妻子黄宗英相互酬唱中展现的那样,以一代翻译大师、文化名家的身份,坦然而堂皇地流芳于世。
观察一个制度的好坏,有各种可能的角度和标准,而我认定的一个,是看其是否让太多凡人接受太过严苛的考验。世上凡人占绝大多数,考验越严苛,经不住考验而露出“小人”一面的必然越多。而当这些“小人”们的心灵,如冯亦代那般被“黑暗”所占据时,整个社会的人性,也必然堕入黑暗之中。而且,社会呈现出的人性愈是黑暗,那些患有道德狂热症的人们,便越是陷入整肃人性的妄想之中。恶性循环之下,黑暗的阴影也就愈发浓重,直至堕入欧洲中世纪或中国“文革”那样的灾难之中。反之,在一个平和、健康的制度下,凡人们才有机会度过他们平凡却阳光、坦然的一生,社会也越发地呈现出阳光和活力。
形成这样的观点,与我的自我认知和评价有关。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意志并不那么坚定的凡人,若遇反右、“文革”那样的时代,未必就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定的意志,做得比冯亦代或其他前辈们更好——虽然我一心向善。
仅仅站在这样的个人立场,人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反对专制,呼吁民主。因为一切专制的首要任务,都是对人性的强制和规整。至于这种强制和规整会动用何种手段,会导致什么结果,章诒和的揭秘文章,正在一点点地呈现给我们。那么,揭私披隐到何时?答案或许是:直到更多的人充分认识到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戕害,认识到那些前辈们在专制制度下做出的失德之事,极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只要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摧残降临到我们身上。
当然,这样的观点,并不意味着把所有告密行为的原因,都归于制度、环境,因而否定人的意志对其道德选择的作用。即使荒唐恐怖如中国的专制时期,毕竟也有张志新、聂绀弩这样的英雄。与之相应,也必然有主动卖身投靠、助纣为虐的真小人。我的看法是,真英雄和真小人对环境的要求相对宽泛,真英雄在何等制度下都不失英雄本色,真小人则越是在扭曲的制度下越是如鱼得水。真正需要好制度的,只是那些对制度高度依赖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