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7日
星期

埋葬感情

■堵力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4-07    [打印] [关闭]
    这几十年来,大家最喜欢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或者“时间是一服良药”。把时间当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药。

    但正是“时间”这两个字让我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良药。在清明这一天,我最喜欢的女友充满忧伤的电话,让我更深地感到:用时间埋葬感情是非常难的,你即使在某年某月某一天草草将那段情入土,却真的无法入土为安。

    而且越是时间流逝,越难心安。越是当年了断得干脆,今天就越是纠缠。

    清明就是这么个奇特的日子。

    为什么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因为在中国,无论南北,这个时候都像在南方的阁楼里,整个空气都弥漫着霉雨的气息,返潮让人的鼻孔、皮肤都受到某种刺激,然后把好像埋葬千年的旧事全部翻腾出来一样。所以此时无雨胜有雨,此时无心却断魂。

    那些可恨的愧疚感、不忍心、牵挂、彷徨千丝万缕地蒸腾出来,躲都没处躲。

    因为,清明是播种的时候,看老牛犁地,日复一日,无悲无喜。你以为自己还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而实际上,只要耕牛往前走,犁耙就会把地表打开,搂松的黄土正如你心的铠甲,潮湿的黑土就是你心的伤疤。里面的蠕虫在春天里苏醒,地气缓缓地顶着深处的秘密飘然而至。时间可以治疗你,也可以在某时忽然化作利剑刺伤你,提醒你,你不会被过去放过。

    我经常感到现代人都过于自信,又似乎过于心狠。他总以为自己或者自己的爱人有能力一刀两断,能彻底地与过去分开,总肯定新生和新我存在,破旧的会进入历史的车轮永无翻身之日。

    当我的朋友为了追求幸福奔向新欢的时候,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那么地牵挂旧爱,而且那种愧疚感和自我否定的情绪漫天飞扬,让她无处躲藏,面对爱情的时候都提不起兴致。她曾经求助于心理咨询师,在瞬间解脱,却终陷烦恼。

    我说西方的心理咨询倾诉和挖掘自己只能治表治不了本。你不可能达到真正的解脱。今天是清明,它不是简单的一天,是埋葬感情的好日子。

    中国的传统更现实。它承认因果——你的任何历史与基因都会在身体里埋下种子,就像是一个病灶,定期发作。清明节就是安排在一个容易情绪发霉的日子里,让你给逝去的先祖磕头,转移你今生的失落感,认识自己,给中国人情绪集体疗伤。

    人的内心,有很多墓碑,有很多坟包。碑上雕刻的一些墓志铭,往往是你的本能不爱看到,或处心积虑躲避的,因为你的大部分故事都埋藏在里面,可人不能总是绕道而过不加理睬。事情的因果发展会让坟墓里的东西忽然跳出来,像是鬼火一样追随你笼罩你。那些想不开的,就如同祝英台那样一头撞死在墓前,与自己那段历史合葬。而正常人应该定期地打理坟地,献上鲜花,继续新的生活。

    那些已经霉烂的事件今天你又品尝了一遍,那些霉烂的情绪在今天你终于发泄了。

    发霉的屋子被香烛熏过,被鲜花点缀,内心会有种自欺欺人的满足,好像已经尽了什么心似的。所以,你就又可以高高兴兴地迎接你的新欢,平复你悲观和后悔的心情。

    我大学时代读苏东坡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曾经泪如雨下,他思念的真诚让我都恨不得幻化成他的结发妻子。丈夫在我西去后十年还想起我就泪飞化作相思雨,多幸福啊。几年后才知道人家也没素着,老苏写这首词的时候身边有心疼他的老婆和小妾红袖添香呢。而且他胡子一大把时跟名妓王朝云的爱情更惊天动地,是宋朝的佳话。我断言:苏师傅没脱离中国文人伪善的俗套。

    而时间让我明白了,清明时节就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时候。老苏怀念故人是真诚的,爱王朝云也是真实的。千里坟岗凭吊故人,才能让你的一些情绪化解,把遗憾、惦记、失落等等灰色的情绪认真地埋葬在清明这一天。宁静得以致远,小轩窗、正梳妆,美好的镜头温暖着一颗苍老凄凉的心。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更好地执那新欢之手,拥抱新的生活。

    我的一友爱唱林忆莲的歌:

    哭,哭一双好恋人

    差一些会一世共行

    无奈又终须分

    哭,哭身边的小孩

    可知这一个过路人

    某天差一点已变了他的母亲

    在现代社会,林忆莲的歌儿也过时啦,她又能保证和谁一世同行呢?《世说新语》说,父母陪我们前半生,妻儿陪我们后半生,手足才能永远在一起。可惜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我们更孤独了。

    我们从端方的四合院走出来进入飞逝的快速通道,身边的人由于匆忙而面目模糊。大家心病丛生,压抑难平。在我看来,其实很多时候可以不需要心理医生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只要,我们埋葬每一份感情的时候,都虔诚一点,善良一点,定期为那些故去的是是非非唱首歌,烧点纸钱,更能安慰心底的焦虑不安和恐惧无助。

    清明节确实应该放假,袅袅青烟,荧荧火光,品尝一遍曾经的点点滴滴,爱情、亲情、友情,都会在伤怀之后有丝丝温暖,就像好茶的回甘。

    希望人人能体会到清明的境界,在前生后世的轮回中正视自己的隐痛,善待那些有些残破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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