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父亲
很久了,想给父亲说点话,可是我知道,他再也听不到了。我说的话其实只能说给自己听。
去年春季前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躺在床上,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了。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了。疼痛几乎封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艰于呼吸视听——扩散的癌细胞已经把疼痛转移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让他没有精力说话。尽管,我是他离得最远也最渴望见到的小儿子,尽管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尽管他以前是一个多么慈祥、多么善解人意的老人。
他就那么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躺在床上,他所有的语言几乎浓缩成了两个字:“翻”和“疼”。
我只能不停地给他翻身。癌细胞在他身体内制造的那种疼痛,是正常人无法体验也无法感知的。疼痛让一个人性格扭曲、变形,让我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个话未出口先含笑的老人了。
夜晚,我守在他身边。他时醒时睡,或者叫时醒时昏迷。醒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屋顶,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翻”和“疼”的声音。
我就不断给他翻身,基本上每10分钟就要翻一次。虽然他已经干瘦如柴了,但是要想翻身还是不容易的。关键是,无论怎样的姿势,都是疼痛的。翻身时疼痛更剧烈,他嘴里发出的“咝咝”声,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疼着,我也疼着。但是我却束手无策。我感到了我的渺小、无助和无力。就像面对一个在遥远的漩涡中挣扎的人,无论我怎样奋力伸出胳膊,也无法将他拉出来。
我所能做的,就是调动全部的关系找杜冷丁,让他减轻痛苦。
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能挽回生命逝去的脚步——医学可以治病,但在与死神的拔河中,医学没有胜算的时候。父亲还是走了。
人来自泥土,最终还是要回归泥土。这就是佛说的轮回吧。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都在泥土里劳作,直到70多岁的时候,身子几乎弯成弓的形状了,还拿着铁锹、锄头,在自己开垦的菜地上种菜、浇水。就是靠那块不到7分地的菜园子,父亲供起了我这个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
因为懂得和感激,我和父亲没有和一般父子那样形成隔阂,而是像朋友或者哥们儿。每次回家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常常是我们两个拿一瓶小酒,一喝就喝到深夜一两点钟。娘炒上几个小菜,父子两个就那样说着,喝着。娘不喝酒,耳朵也背,听不到我们说什么,就坐在我们身边打盹。时不时地睁开眼睛朝我们看一眼,看我们喝得正欢,就再一次迷糊过去。让她上床休息她也不去,一直到我们尽兴而眠。可现在,父亲再也不陪我喝酒了……
父亲百日的时候,我回去了。父亲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我给父亲磕头,烧纸,和父亲说话,汇报我一段时间的工作。说着说着,泪就流出来了。
父亲,你在那里还好吗?厚厚的黄土该是厚厚的棉被吧?你不会冷吧?那个世界应该没有疼痛了吧?折磨你那么多年的颈椎骨质增生该不会再肆虐了吧?你也可以直起腰,尽情地伸一个懒腰了吧?
我相信,父亲是能够听到的。虽然隔着厚厚的土层,但那葳蕤的青草在不停地摇曳,就像父亲那时听我的汇报时,总是不停微笑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