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刺
一
梁晶在出租车后座上念念有词，像个正背诵教案的老师。她想着呆会儿先说哪句，然后想象着沈宁的不同反应，再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
今晚，她将向沈宁坦白，她是乙肝大三阳患者。这事儿她考虑了一个多月，可面对沈宁时又说不出口。这如同一根芒刺在背。
可她心里清楚，她和沈宁的感情突飞猛进，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再不说，悲剧就可能重新上演。
那是梁晶最不愿回忆，却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中的情景。
比如说初恋男友。
高三毕业那年，梁晶主动向他坦白了这个秘密，他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刚成功招飞（飞行员），他说：“你不知道我的身体是未来几十年的本钱吗？”“你为什么不早说，想毁了我？”
他负气而走，全然不顾大哭的梁晶，仿佛他才是最受伤害的那个。
又比如说前男友。
梁晶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他，他的面部稍稍僵硬了一下，然后他说：“我不在乎，反正结婚生子是好久以后的事。”
等过了三年真要结婚生子，他拿出父母之命做搪塞：“我妈说她宁死也不同意，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但……”
但她怎么相信？三年的感情，也没有长方形薄纸片上的几个加号重要，于是梁晶哭了又哭，求了又求，可前男友的父母也对着她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放了我的儿子吧……”
梁晶把脸转向车窗外。
今天是10月17日，和前男友分手已经整整三年。
今天梁晶穿了件蓝色风衣，上一次穿蓝色还是七八年前，和前前男友分别那天。
这些年来，无论是蓝色，还是10月17日，又或是一切和前两段失败感情相关的事物，她看到想到就痛心。为了避免这次的坦白给未来日子带来新的伤痛“标志”，她特地选择了这个颜色和日期。
连今晚和沈宁约会的地点，都是梁晶考虑再三的结果，她特地订了张洼路的小贵州饭店———她以前没吃过贵州菜，以后也不打算吃。
二
沈宁坐在小贵州靠窗的桌前，姿态放松。
他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朝她挥手，又拍拍她：“第一次看你穿蓝色衣服啊，真好看！”
梁晶有心事，便笑得不自然，可沈宁没发现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对，他一如既往地挨着梁晶，和她头碰头研究点什么菜。他甚至附在梁晶的耳朵旁小声说：“是不是要来那个了，少吃点辣的吧？”
沈宁口中的热气，弄得梁晶的耳朵直痒痒。她摇摇头想笑，却突然想起今晚的主题，头皮有点发麻，沈宁的贴心让她安心。
沈宁的筷子在干锅鸡里翻翻拣拣，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梁晶却无心进食，她暗地里给自己打气：“今天一定要说出来，一定！”
沈宁看到梁晶的杯子空了，忙举起可乐瓶加满它，他的胳膊贴近梁晶，汗味、浓重的男人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一瞬间，梁晶有点虚弱，她突然想放弃今晚的计划。
有一回，也是在饭店，她和交往了几个月的相亲对象张说，她有乙肝。张很直白：“我们之间就算了吧。”
还有一回，对方说：“没什么”，却又补充：“如果你有房的话……”那次轮到梁晶放下筷子，扭头就走。
其实，不只是谈婚论嫁，每每单位要例行体检，她就开始坐立不安，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怀揣着丑闻，却不敢让周围最亲密的朋友知晓。
这根小芒刺，就这么成了洪水猛兽。
沈宁把出窍的梁晶往回拉：“我说，如果买房，还是离你的单位近点儿比较好，你说呢？”
梁晶哼哼哈哈，她清清嗓子准备开口，背上的芒刺又开始痛了。
这芒刺是亲戚们的眼神，表示关心，却流露怜悯和优越感。他们总是说，只要是个好人家，相貌、学历、工作上就别有什么要求，能凑合就凑合吧。
梁晶很反感这种说法，为什么乙肝就是她凡事撤退的理由？她求妈妈别再找那些亲戚给她做媒：“我一辈子独身也不凑合！”
这时候，芒刺又成了妈妈的眼泪。
沈宁还在喋喋不休，他看到梁晶面前的小碗里全是他夹的菜，却丝毫不见少，他“啪”按下筷子：“你想什么呢？我问你这周末去不去我家，我爸妈想见你！”
梁晶被他吓了一跳，待到缓过神来看着他，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嘴并没有合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三
梁晶完全失去预备好的姿态，也忘了背好的话，她抽泣着，算是把事情交代完反倒轻松了，只等沈宁的宣判。
可她忍不住一直在流眼泪，沈宁递给她纸巾，一张两张三四张，慢慢地小贵州饭店的其他客人把头都转向他们这边。
她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她抽抽嗒嗒，语无伦次：“你说你打过乙肝疫苗，所以我没有故意骗你，害你。”“其实有乙肝不一定生下的孩子就不健康……”“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沈宁没有说话。他的手一直握着梁晶。
时间过去了快40分钟，梁晶的哭泣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沈宁把她的脸扳过来。
他说，别哭了，就这么大点事儿，也值得你憋这么久。我不会离开你，起码不会因为这个离开你。
梁晶以为她的耳朵出了毛病，她的大脑和舌头停滞了好几秒，她请沈宁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沈宁重复到第七遍时，她的嘴一咧，又哭了起来。
沈宁在她耳边低声说，其实他的表姐和梁晶一样，乙肝、大三阳。他知道这种病没办法根除，但可以控制。去年表姐生了孩子，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什么异常。所以说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天不会塌下来，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感情。
梁晶蓝色风衣的胸前湿了一大片，现在她知道以前的悲剧不会再上演，突然间的幸福和释然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她觉得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那根插在她脊背上的芒刺瞬间弯了，软了，渐渐消融，她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之后，她跟着沈宁站起来，梦游一般走出小贵州，看着蓝色风衣湿透的胸前，梁晶这才有点清醒。蓝色也好，10月17这个日子也罢，或许真的芒刺犹在，却与她的生活无碍。
可沈宁突然回过头：“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嗯？”
“周末去我家见我父母，别提乙肝的事儿。以后记得让你家人也别说，你知道，虽然有我表姐，可我父母还是不希望找个有乙肝的媳妇……明白吗？”
梁晶的心往下沉了沉。
她脊背上的小芒刺立了起来———仅仅几分钟前，她还以为它彻底消失了，现在看来这芒刺，她将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它将与她同生同死，她还将怀揣着它，小心隐藏，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