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南京!南京!》让我对战争有了新看法
问:怎么想到拍南京大屠杀这样一个题材?
陆川:因为这毕竟是人类战争史上一个比较极端的事情,有很大的发掘意义。其实二战中犹太人的故事拍了很多,南京大屠杀拍的电影不多,所以,当导演的对这个题材感兴趣很正常。
问:拍片过程中,你对灾难有了怎样的理解?
陆川:这70年,我们有太多的片子拍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仇恨这事儿,不需要我再拍一个。而我觉得,战争对人的摧毁是不分战胜者还是战败者的,战胜者有权力去剥夺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贞操、战败者的财富,但不意味着他的心灵是完整的,他心灵也会被异化;而战败者失去了一切,也不意味着失去了心灵。我们应该从更高的角度去看这个事。战争对整个人类文明、对人类文明中大家必须共同遵循的一种规范的破坏,是特别可怕的,这种东西一旦被战争摧毁,继而还会让人变得更加的不择手段。《南京!南京!》确实让我对战争有了新的看法。以前我觉得南京大屠杀是个案,但随着拍摄的深入,尤其是对南京大屠杀过程的梳理,我突然发现,我们要拍的这个电影可能具有更大的意义。
问:是怎样一种意义?
陆川:战争是人性最集中、最强烈、最黑暗的一种体现。像片中角川自杀,不仅是针对日本人的,而是对整个战争的反思。我并不认为我的电影观点全部正确,但是我觉得中国怎么也需要这么一个观点的电影——就是在讲仇恨的电影外有一部电影站在仇恨之上讲对战争的反思,对战争与人的关系进行一种探讨。将来在输出我们电影文化的同时也要输出这样一种观点。
问:拍这部电影前后历经4年,你这4年的生活是怎样的?
陆川:可以说,我所有的生活都没有了。我的同事说,在媒体上“看”我时,觉得我很能,但是走到现实里看我,觉得我挺可怜,没有个人生活,所有的时间都放在电影上。像周末炒炒菜那样的家庭生活,我听了特陌生。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很牛,也许电影给我带来的东西,是需要等我过一段时间,能够换一种思路看自己的时候,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现在确实沉醉其中,自得其乐。
问:拍了这样一部让人震撼的电影,你会偶尔恍惚一下问自己,“这是我拍的吗”?现在是不是还深陷其中?
陆川:有,确实有,我看“标放清晰版”的时候,真有那种感觉。我觉得特别骄傲,做了这么一件事。结束的时候我自己在慢慢抽离。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不管我管还是不管,它都会以巨大惯性冲向终点。我有一天工作了20个小时,特别累,我就想万一我突然倒下了怎么办?我设计了很多想法,其中有一个就是如果我突然特别累突然倒下,我肯定也要把它做完,该上映就上映,这个事有惯性。
问:在电影的拍摄前期后期,你都承受了特别大压力?
陆川:人都有极限,我承担这么多事,确实有时候会觉得特别疲倦。创作上什么都管,资金经常落实不了,加上创作上太细。此外,我经常会对周围的人过度要求。比如,经常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周围人打电话,他们说我是一个超级健康的精神病,这个特别恐怖。我其实自己没意识到会给所有人这么大压力。
问:《南京!南京!》是纪录片风格,真实感挺强的。
陆川:可能就是因为我是半路出家拍电影的,没有受到严格的电影学院的教学影响,我当兵开始就看中国电影,包括看中国的电视剧,后来成了电影爱好者。那时候,特别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当自己有机会拍《南京!南京!》的时候,就会想出各种办法让它接近真实。我觉得“真实”特别重要,我在“真实”这一点上一直在跟自己较着劲。
问:最后拍出来的,和之前的剧本比,改动大吗?
陆川:是我自己写的剧本。但是拍的过程中不断在修改,我在现场基本上改动所有的剧本,所有的,99.9%,就一场戏没改。我觉得,剧本不是用来拍的而是用来改的。剧本是一个台阶,你上了这个台阶,现场拍的时候你得继续上台阶,它提供一个舞台,如果仅仅展示这个舞台还不够,还要在这个舞台上做戏,否则就失去了二度创作的意义。剧本无论是谁写,都是在家写的;但是,在拍摄现场,几百人,几千人,上万人,还有真材实料的布景,还有服装,它们构建了这个历史瞬间,它们会让你有一种灵魂附体的感觉,有一种历史附体的感觉。你突然就知道,很多历史,在剧本中有逻辑,但在现场没有逻辑,在剧本当中发生的事情,在现场发生不了。经常由于这种原因,我就马上改剧本,主要是这剧本是自己写的,所以改起来也不心疼。
问:为什么拍完《南京!南京!》后,你总结说“其实我自己是个好人”?
陆川:我觉得这个电影是一个触摸自己底线的过程,不断地触摸自己底线,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了解自己为什么感动。当渐渐了解了自己以后,有些镜头不忍心去拍,所以就不拍了,我不会津津乐道去拍断肢残臂,我其实是拒绝这样的东西的。暴力对我来说不是肢体的肢解,我内心被一种阴影笼罩着,因为我心目中的暴力是很冰冷的东西,这种冰冷的东西不是体现在断肢残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有时候不经意间就会出现,然后骚扰我一下。我觉得我总的来说是一个正常人,也是一个普通人。
问:你父亲以前觉得你是干电影的料吗?现在对你的看法又是怎样?(陆川父亲是著名作家陆天明——编者注)
陆川:这次他还是挺骄傲的。而且,经历这次拍片过程我觉得我长大了,会做人了。我以前不大会做人,不大会做事,是只想着电影、什么都不考虑的人。这次我在拍片的过程中,请我父母来现场。我父亲在现场转的时候,他挺震撼。当时整条街放烟,拍各种屠杀场面。我能感觉到我父亲在那一瞬间是为我骄傲的,我能感觉到他脸上那种表情,他和我母亲站在废墟里面——说是500亩,其实有800亩南京城的废墟,父亲觉得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电影,而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想第三部戏之后要补偿一下,因为我确实给家人的时间太少了。
问:在《南京!南京!》这个片子里面你的爱情观是什么样?
陆川:确实是有,但不能说,得观众自己看。我本质上特别相信女人,我也觉得女人是更善良、更完美的一种生物,我觉得在这个电影里至少表达了这点。
问:从《寻枪》、《可可西里》,再到《南京!南京!》,发现这些片子的内容都与你生活极其遥远,而且从拍摄难度上讲,一部比一部难度大,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陆川:没想过,这我回答不了,不知道。我只是试图在现实生活当中找到一些感动,但是我必须把心里最想拍的东西拍出来,有时候这些东西顶着我做。之后下一部拍什么,我可能有很大的变化。人在成长,对于我来说,已经不算一个年轻人了,但是,对于电影来说我却是刚刚起步,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我只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先得做这件事情,做完这件事情,我的心里肯定要拉我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就看下一步了,这事我也没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