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种文化间跌跌撞撞
4月15日午夜,北京东四环上的金长安大厦还在继续它的表演,舞台是这座摩天大楼高107米、宽130米的LED外墙。在发光二极管的闪烁之下,依稀可见两个由灯光构成的人影面对面站着,时不时伸出两只大手,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
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就匆匆走开,也有人掏出手机录下了这段光影艺术,两个外国姑娘甚至就站在街边,随着音乐的节拍玩了起来。而德国人茶拓笔(TobiasZaft)就站在不远处,颇为得意地把这些反馈一一收录在他的摄像机里。
每天都有超过10万辆汽车经过这里,按照最保守的预测,也会迎来数以百万计的观众。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没有比这更绝妙的舞台了。来到中国1年半之后,这位立志要让艺术从博物馆、书本和画廊里走出来的德国艺术家终于跨出了第一步。
两个月前的一天,茶拓笔开车经过这座北京城最大的LED外墙,看到的还是去年年底的“礼花和圣诞树”。“无聊的广告,浪费了一个好地方。”他嘴里嘟囔着,心里开始盘算,如何把这儿变成自己的舞台。
一周后,茶拓笔信心十足地走进大厦。保安拦住这个超过1米9的大个子。“我有个会,我必须进去。”他一脸严肃地说。混进去之后,他告诉前台,“我要找你们老板,我给他带来了一个好创意。”
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一个同样年轻的企业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请他离开”,金长安大厦的运营负责人李鹏洋回忆。但是好奇心又驱使他,去会一会这个德国人。
“我对你们的大屏幕感兴趣,但是我不喜欢那棵圣诞树。”茶拓笔用德国人固有的方式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他掏出iphone手机,给对方放了一段大厦如何上演“剪刀石头布”的效果图。“在德国,这个游戏被称为Schnick,Schnack,Schnuck”,茶拓笔解释说。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游戏全世界都有。“就像阿拉伯数字一样,我去逛秀水街,卖东西的人掏出计算器一按,我就全明白了。”
与茶拓笔一样生于1981年的李鹏洋非常欣赏这个创意。但他提出,要听听决策层的意见。3个小时后,茶拓笔接到通知,他可以实行他的计划了。
茶拓笔在中国追寻艺术的旅途并不总像这样顺利。尤其当他以“德国眼光”来看待陌生的事物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文化差异带来的冲突。
这位影像艺术家第一次接触中国文化是在12岁那年。当时,身为平面设计师的父亲送给他一本德文版的小人书《王贵与李双双》,自此他就迷上了中国式的用线和工笔。后来还因此在艺术课上演讲,讨论《气在中国连环画中的作用》。
2002年,他在斯图加特结识了日后成为他妻子的朱子娟。只有当对方的母亲从哈尔滨来到德国看望期间,他才第一次真正经历了太太“中国的一面”。一见面,茶拓笔连姓都省略了,直呼其名。“准丈母娘”为此挺不乐意。他只得解释说,“在德国,叫父母的名字是亲切的表示。如果叫爸妈,会被怀疑别有所图。”
后来的相处中,茶拓笔逐渐认识到,尽管太太也会说德语,但语言相通并不能掩盖两人之间文化冲突。这一点日后成了激励他创作的驱动力。2007年当他向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申请赴中国留学的奖学金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文化冲突。
作为当时的评委,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陈辉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来自德国的作品《大脑》:在脑回旋的地方分别用汉字和德文书写着两个国家的历史。
“这是个很好的创意。每个人都会先找自己熟知的文字,然后由此体会文化上的差别。”陈辉说。经他推荐,茶拓笔得到了到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的机会。
然而,在这座中国最好的美术学院里,茶拓笔只学了半年,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从一开始,这个德国艺术家就没法适应源自苏联的现实主义美学和教育体制。
在德国,他毕业于一个宽泛的艺术系。在中国,却有很多系,油画是油画,雕塑是雕塑,连护照上都分得很清楚。因此,当钟爱多媒体艺术的茶拓笔把电脑与颜料碟放在一起时,大多数油画系的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电脑也能算是艺术?”
这里的短暂学习颠覆了他原先的美好想象,他以为到了中国就能像电影里一样,“一个人,背后有山有水的,拿出卷轴和笔,特别浪漫地画画”。而现实情况是,很多学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都挤在一个屋子,埋着头做着同一件事:素描或是人体写生。
茶拓笔在德国也学过类似的基础课。有一次导师要求每个人临摹米开朗基罗的一幅画。结果所有的德国学生都一边画,一边骂:“为什么要强迫我做这样的事情?”在一个强调“艺术即创新”的国家里,这被认为是工匠才做的事。
中国的老师们却要求临摹,谁临摹得好,还会得到表扬。
在美院,茶拓笔曾参观过一个画展,面对几十幅油画,他由衷地赞叹,“这位年轻艺术家画得真好啊”。等走到尽头,他才看到长达二十多人的作者大名单,便忍不住笑——原先他还以为出自一人之手。
过了没多久,一位德国教授到学校讲学,请茶拓笔做翻译。教授很骄傲地介绍了自己学生的作品。于是,又有中国学生不解地问道,“您学生的作品跟您的一点儿都不像嘛”。
在交往中,茶拓笔发现,许多中国同学并不热心于发展自己的风格和创作,而是在努力研究近些年最热门、最有利可图的收藏走向。
时间长了,他才意识到这是个传统。在北京,4岁的小孩就会说英文,能背好多首诗。看到周围的中国人在真诚地赞美孩子聪明时,这个老外又觉得无法理解了。“逼孩子们做计算机才做的事情,明摆着是摧残嘛”。
在北京歌德学院图书馆的儿童角,茶拓笔找出一本封面印着好多头像的德文书,他说,“这是德国儿童的启蒙读物,书名就叫《自己想》,这是我们从小到大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在他看来,作为一个艺术家,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至关重要。
于是,他离开了学校,转而在校外寻找他的灵感。当他来到被称为798的艺术区,却发现这里的商业气息让人窒息。
有一次,他的作品受邀在798的一家画廊里展览。预展时还一切正常,但是不知道画廊方面从何时开始关上了电源。对多媒体作品来说,没有了电,就好像把画家的作品挂在漆黑的屋子里一样。
茶拓笔几个星期之后才发现这种荒谬的做法。“我想去看看观众的反应,结果进去一看,连电都没插。”画廊方面解释说,“因为来的人不多,怕费电”。
去年夏天,茶拓笔在一间更大的画廊与经理谈合作,对方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此时,旅居中国一年的茶拓笔已经知道,需要一起吃饭来沟通感情。三顿饭之后,他们已经是“哥们儿”了。
有一天,他问一个“哥们儿”:“什么时候开始?”
“开始什么?”对方瞪大眼睛问。
后来,“哥们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展览需要付钱,每天4位数欧元。茶拓笔算了一下,这笔钱够买辆车了。
茶拓笔又一次在中国尝到了挫败感。在德国,很多公益画廊都是由基金会和企业资助的,政府也通过免税或优惠来鼓励人们支持青年艺术家的创作。因为整个民族都认为,精神领域的发达是国家强大的一部分。
对仍处在原始积累阶段的中国来说,这些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以至于有那么多学生和年轻的艺术家得不到支持。茶拓笔说:“他们被商业潮流牵着走,复制着来钱最快的作品,这对青年艺术家是个很坏的榜样。”
于是,茶拓笔开始设想把所有没有资金支持的青年艺术家联合起来。“如果不重视自己的地位、劳动和精神财富,别人就更不重视了。”但首先,他要向伙伴们证明,艺术这条路,不用花钱,也能走得通。
金长安大厦的免费演出为他的梦想开了个好头,于是他又有了更高的目标——艺术家不仅可以免费展出作品,更应该得到应有的报酬。
“好多朋友都说,在德国或许可以,在中国这就是个梦。”的确,目前支持他最多的还是德国的企业和基金会。但是在这个执拗的德国人看来,“艺术家的使命之一就是勇于做梦,因为别的职业不允许梦想太多”。
每到这时,茶拓笔骨子里那种较真儿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用妻子朱子娟的话来说,“他实在太德国人了”。
比如在北京开车,前面的出租车,开着开着突然停下来载客。中国人通常绕过去继续开。她这位执拗的丈夫会停在出租车后面按“滴滴”,并且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的驾照是在中国考的。”茶拓笔总是这样给妻子讲道理,“我仔细研读过中国的交规,跟德国的一模一样,甚至规定的更细,为什么他会随便停车?”
因为恪守“斑马线上,车必须让人”的道理,有几次他险些在北京的斑马线上被汽车撞死。每一次茶拓笔都会扑过去,愤怒地拍打那辆车的前盖,告诉那个司机,你这样不对,必须道歉。
每当说起这些事,所有人,包括德国人,都会劝他接受现实,入乡随俗。但茶拓笔总觉得“规则就是规则,大家都起来抗争才会改变坏风气”。
清华美院的老师原博也曾极力想让她的德国朋友明白,在中国,“上善若水”是一种美德。她打比方说,中国人就像水,遇到石头会绕过去。
然而她的朋友并不打算改习中国人的变通之道。“你看,好比我面前有一堵墙。”茶拓笔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头,“咚咚咚”地敲了起来,“哪怕头破血流,我会一直撞到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