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有医学和生活条件下传染病完全可防可控
黄建始，北京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院长、流行病学专家
影响中国传染病未来风险八大要素
近来，美国和墨西哥发生人感染猪流感病毒疫情，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此次疫情为“具有国际影响的公共卫生紧急事态”，再次为这个春天带来一丝紧张的气息。
“对于猪流感，我们应该提高警惕，但不用害怕。”北京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院长、流行病学专家黄建始教授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预防感冒的那一套。”
作为一名流行病学专家，黄建始每到春天总是格外忙碌。他要让大家提高警惕，因为“公共卫生无小事”；他更要告诉大家，传染病并不可怕，因为人类已经积累了大量应对传染病的成功经验。对人们最大的健康威胁，其实来自另一类疾病。
对于SARS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
中国青年报：2003年5月您从美国回来，正是SARS肆虐的时候。听说现任卫生部部长陈竺当时跟您感叹“我们欠的公共卫生债太多了”。这个债现在还得怎么样了？
黄建始：SARS之后的几年，我们政府做了大量工作来建设和完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对体系。在硬件上，我国的传染病监测和网络直报系统已经是全世界最大、最快的了，但我们的人员素质还有很大提高空间，基层人员的系统培训还不够。
中国青年报：去年有媒体专访您，做有关SARS5周年的反思。您看我们的反思力度够吗？
黄建始：对于SARS，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控制SARS当时有两种思路：一种说要靠科学技术，重点在技术层面上，靠疫苗、药物来解决，但搞了一段时间没做出来；后一种就是发动群众“群防群治”，最后把SARS控制下来了。但这一决策过程，至今我们没有很好地反思和总结，到了今天仍然还是更多强调技术，很多钱都被糟蹋了，没用来研究怎样提高中国人的健康素质。正因为“预防为主，群防群治”的卫生方针一直都没有真正落实，我们才在SARS期间吃了那么多苦头。
中国青年报：现在春天到了，正是传染病的多发期，比如手足口病，去年暴发了，今年又暴发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吗？
黄建始：手足口病是年年都有的。比起SARS、艾滋病之类，它其实是常见流行病。为什么在这两年变得这么严重呢？其实它反映的就是我国公共卫生体系欠债太多。你如果到安徽农村去看看，许多农村卫生条件很差，人在那儿吃饭，旁边就是鸡窝猪栏。农民营养也差，孩子的免疫力很低。对于正常人不很严重的病，在这里就可能变得很严重。基层的医疗水平又很差，滥用激素、退烧药，问题自然就严重了。所以，我得着机会就说，最基层的医疗队伍培训迫在眉睫，否则再多的设备都没有用。手足口病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它会过去的，关键是过去之后，我们要回过头把整个公共卫生的基础打好。
大家都忽视了一点，慢性病其实比传染病更可怕
中国青年报：传染病会蔓延到全国吗？
黄建始：有的病不会蔓延到全国。像血吸虫病就不会蔓延到北方，因为它一定要有水；克山病一定是在东三省，南方是没有的；疟疾一定是在云南等地。所有的疾病和健康问题都是地方性的问题。所以，在中央媒体公布传染病信息对普通老百姓没有多大意义，这应该是地方做的事。比如说，我现在告诉你，全国有上百万艾滋病感染者和患者，你会有什么感觉？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我告诉你，你住的小区有5个得性病的人，你可能就会小心一点。这才是应该告诉老百姓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医疗卫生体系忽视了一些很普遍的真理，就是一个人的健康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而医疗卫生系统只占很小一部分，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生活方式和习惯占了非常重要的比例。从中国整体公众健康的角度来看，慢性病其实比传染病更可怕，今天传染病对人群的损害比不上慢性病。
中国青年报：损害怎么会比不上慢性病呢？
黄建始：你想想，SARS期间死亡的病人有几百人，得病的也就几千人。实际上，在现有的医学和生活条件下，传染病完全可防可控。即使在SARS非常严重的时候，我当时也说过，两个月就会结束。为什么？越烈性的传染病，传得越快，不用两个月，这个病就传给所有人，没地方传了。得的人要么死掉，要么就战胜了这个病。历史证明是战胜了，因为还没有一个传染病把人类灭掉。
而根据卫生部的调查，中国现在被诊断出的慢性病患者是2．6亿，每年还增加1000万。慢性病是得了不会好的，伴随余生。现在由于医疗条件改善，得了慢性病也可能活得很长，但以每年这个速度增加的话，到时候大家都是慢性病人了，多可怕。
中国青年报：那是什么状况？
黄建始：就是全民皆病，这个国家不堪一击。生产力下降，医疗卫生体系也会不堪重负。如果一个国家所有人都是体重300斤，都得心脏病，就什么事都做不了，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
医疗系统本身有时就是一个危险因素
中国青年报：在公共卫生资源还很有限的情况下，对于传染病，我们应优先在哪方面进行投入？
黄建始：提高全民的健康素养，增强抵抗疾病的能力。传染病是通过接触传染的，你不接触就不会传染，道理很简单。我们当年对抗SARS一个主要招数就是隔离。媒体宣传得很好，社会动员能力很强，老百姓都不上街了，不上街这个病就没地方传了，加上其他措施，疾病就控制住了。SARS以前，没人管公共卫生，SARS之后大家开始注意公共卫生了。
中国青年报：可不可以说SARS是一个转折，从那之后大家开始注意到健康的重要性？
黄建始：在一定程度上是个转折点，唤醒了国人对健康的重视。比如SARS之前国内只有几家体检中心，根本做不下去，SARS之后体检中心火得一塌糊涂，现在有点儿过了。
中国青年报：怎么又过了？
黄建始：在唤醒国民健康意识这点上，体检的功劳不可抹杀。但体检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就是一种浪费。20多岁的年轻人没有必要年年做全面体检，年年去体检有时是有害处没好处的，因为所有的医疗行为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中国青年报：如果不做体检，我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肿瘤什么的？
黄建始：现代医学科学已经研究出如何区分谁是容易得肿瘤的危险人群，只有这部分高危人群要做进一步检查。我们应该对所有老百姓进行的是健康教育，医生也要承担起健康教育的责任。当然，政府在政策上要鼓励医护人员多做健康教育，在报酬上也要体现其价值。
中国青年报：现在大部分医生还是看病治病，很少做健康教育。他们好像没这个时间吧？
黄建始：在社区医院，医生有时间，病人也不多，但医生也不会跟病人多说话。为什么？没有动力，机制上对他们没有激励。事实上对于医生来说，安慰病人、帮助病人这点很重要。在国外，医生跟病人一见面，会聊很多。通过交流，建立了信任关系。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医疗系统本身有时就是一个危险因素。比如感冒，去医院医生马上给你打静脉针，也就是吊针，这其实对身体是有损害的。皮肤是个很好的保障系统，能不侵入就不侵入。所以能吃药就别打针，能打肌肉针就不打静脉针。为什么有人因为感冒得了心肌炎？就是因为细菌进去了。还有过敏，都是有可能死人的。
中国青年报：医疗系统本身就是一个危险因素？太让人意外了。
黄建始：是的。美国有统计，大概每20个人住院，就会有一个人在院内感染。每年因为院内感染死掉的是十几万人。所以，美国医生一般是劝病人不要住院的，或者能少住几天就少住几天。但我们有的医院是希望住院的人越多越好。
中国青年报：现在大部分人还是更在乎医生能不能把病治好。
黄建始：但是，大部分病是“治”不好的！
中国青年报：啊！那还要医生做什么？
黄建始：医生能安慰你、帮助你，让你自己恢复健康。有位媒体朋友曾经告诉我，她感冒了3天没好，到医院打了3天吊针就好了。我说其实你不打吊针，3天后也会好。感冒的周期就是6－7天。有的病，比如说中风或者心肌梗死，可能要靠医学的技术抢救，但人90％以上的病要靠自己，在医生的帮助下慢慢恢复。
我们还会不会再来一场SARS？
中国青年报：您觉得，我们还会再来一场SARS或类似SARS的公共卫生事件吗？
黄建始：肯定会。但会不会像SARS那样全国范围流行，取决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国际大环境等各种各样的因素。
中国青年报：假设再遇到那样一场灾难，咱们的应对能力会比以前强吗？
黄建始：强！强很多！这几年我们上上下下做了大量的工作，在技术层面上基本不成问题，体制上也正在不断理顺。这几年，我国现代流行病培训项目也培训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传染病肯定还会有，但并不可怕，人们要做的就是学会保护自己，管好自己的健康。健康不管好，不用大病来，感冒就可以把人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