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
旧的论著过若干年还能重印,异域的论著被引进出版,都证明这部论著有一定的价值。事过境迁,认识发展,作者、编者进行适当的删改,不能说完全不可以。但是,总结以往的经验教训,对于删改还是要取十分慎重的态度,重要的删改一定要有清楚的说明、标示,让读者知道这是此时此地而非彼时彼地的认识。对照这一原则,不能不说,多年来我们一些出版物的删改是轻率或粗暴的。
删改有各式各样的情境、目的,作者、编者或亦有难言的无奈……倘有细心的读者、研究者认真研究几十年来一些文化作品的删改,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些新文学名著就曾被删改。陈改玲撰写的《重建新文学史秩序》以丰富的资料,披露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内幕。解放后,老作家叶圣陶对旧作的修改曾有着明确的原则:修改只在语言,不在内容。然而,长篇小说《倪焕之》的重印,却破坏了他的这一修改信条。1953年4月15日,叶老在日记中记载:“人文社编辑来访,谓彼社将重印余之《倪焕之》,建议删去其第20章及第24章起至末尾之数章。余谓此书无多价值,可以不印……若他们从客观需要考虑,认为宜出,余亦不反对。”接受了人文社建议,叶老按要求对自己的小说动了“截尾”手术。《倪焕之》原著结束于大革命失败,主人公倪焕之在大屠杀中悲愤病死。经过“截尾”,小说的故事背景提前了整整两年,终止于五卅运动,以倪焕之奔向工农,将与工农结合而终篇,留给读者一个充满光明与希望的结尾。“截尾”删去了第20章和第24至30章总共8章、3.5万字的篇幅。删改后的名著倒是显得“光明”了,但已与原著相去甚远。
王力先生解放前的散文集《龙虫并雕斋琐语》上世纪80年代得以重印,记得重印说明中云:《关于胡子的问题》一文是游戏之作,无多大价值,故删去。也不知编辑根据什么得出这样的判断,好在有个说明。过了几年,看到有评论家评《关于胡子的问题》云:学问家而文字清通,妙趣横生者实不多见,如此妙文自然不可不读。再拿起新版的《龙虫并雕斋琐语》,不免有遗珠之憾,暗叹:当初何苦横加删节?
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译著因为各种原因也遭到或多或少的删节,等而下之,个别出版商为招徕顾客,对明明已是删节过的书竟敢在封面赫然标上“全译本”,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欺诈了。
类似的例证是不少的。轻率地删改,对文化作品的传播、文化发展是有害的,长期以来也为读者所不满。
最近,百岁老人季羡林亲定自选集《季羡林自选集》全部出齐。选集涵盖了季老的学术著述、散文、杂文、随笔、游记等众多体裁。此次出版的自选集完全遵照季老“存真求实”的意愿,毫无删改地收录了季老各个人生阶段的作品。季老在为自选集所作的序言《做真实的自己》中这样写道:“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变化总是难免的……我主张,一个人一生是什么样子,年轻时怎样,中年怎样,老年又怎样,都应该如实地表达出来。在某一阶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决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决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不管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甚至多么荒谬,我都不加掩饰,目的仍然是存真。”
读到这段文字,不免让人眼睛一亮,深为季老的真诚坦荡而感动。试想,是作品的选集又不是全集,那些过时的作品不选,也是可以的,但季老偏要加入这些文字,让读者看到自己完整的思想情感的轨迹,不是一贯正确,也有过盲从、偏颇……这是多么可贵的行为!它带给读者的也将是更丰厚的启示。
我们相信,随着社会进步,求真之风的日益浓厚,对论著轻易删改的做法会日益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