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6日
星期

那些被煤场吞食的农田

实习生 王帝 本报记者 王俊秀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5-06    [打印] [关闭]
    早春四月,本是草长莺飞、麦苗青青的季节,但在河北井元路(井陉—元氏)一带,中国青年报记者却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

    煤尘满天,黑石遍地,原来绿油油的麦田变成了煤场。从南佐镇向西到前仙乡5000余米的路段旁,以路为中轴线,左右几十米范围内几乎全是煤场,这些煤场少则占地几亩几十亩,多则上百亩,场内大多有四五辆重型卡车在等候装煤,轰鸣的装载机震耳欲聋。有的煤场看起来刚刚开业不久,坐落在青青的麦苗中间;还有的煤场正在建设,里面堆了大量的石灰、鹅卵石、水泥,嗡嗡响的推土机将绿油油的麦苗一次次地拱起。

    “以前公路两边都种着庄稼,现在你看这路边哪还有耕地啊?”一位村民叹了口气对记者说。

    有村民试图在一些废弃的煤场上复耕,却发现耕地完全被毁,硬邦邦的土地无法再耕种。

    井元路一带地处太行山脚下,并非产煤区,而是以农业为主。但为何这里会出现大片煤场呢?带着这些疑问,中国青年报记者于近日分赴河北井元路、河南安阳铜冶镇一带调查采访。

    1000余亩耕地的村庄附近,煤场占地200亩

    “去哪儿找煤场?嗨!那可多了去了,我带你瞧瞧去。”司机徐师傅主动提出为记者带路。

    4月21日上午10时,记者从河北省井元公路元氏县端,前行10公里至井元路与京赞路(北京—赞皇县)交叉口时,一阵狂风袭来,卷起的黑尘遮天蔽日。下车一看,道路两旁堆满了黑色煤渣。这时,一队运煤车呼啸而过,掉下来的煤尘给路人都画了个“包公脸”。

    前行500米,公路两侧煤场一个挨一个,差不多每隔20米就挂几个小煤场的名号。其中,一根电线杆上就摞了三四个招牌。

    路边的前仙村村民纷纷向记者诉苦:“这里每天经过的煤车源源不断,车一过就会带起一股‘黑旋风’。我们每天呼吸带黑色粉尘的空气,流出的鼻涕、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植物的叶子变成了黑叶,路边的玉米成了黑玉米,挨着路边的麦子变成了黑麦子,刚出锅的馒头霎时间就有一层黑煤面罩在上面,变成了黑馒头……”

    沿途村民介绍,在井元路分支小路上的煤场数目更多、更大。为看个究竟,记者徒步沿着井元路的一条分支路前行。果然,没走几分钟,就在北佐村东山下看到一座座小“煤山”,再往前就是大片刚建成的煤场。走到煤场中间,眼望四周几乎看不到农田,记者走了足足10分钟才来到了“煤山”前。

    一个煤场老板告诉记者,他家煤场占地96亩,“要是把东面和南面那几片煤场都算起来,大概能有200多亩吧”。

    当地村民告诉记者,整个北佐村才有1000余亩耕地。

    100多公里路,两侧273家煤场

    上了割髭岭,再往西走就到了井陉县境内,煤场少了一些,但路变得坑坑洼洼,源源不断的运煤车艰难地在路上前行。村民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些运煤车大多超载,每天过高的负重使这段路毁得越来越厉害。

    一辆运煤车被断裂的路面硌爆了胎,抛锚停在了路上。这是一辆来自山西的运煤车,记者从司机那里得知,这条路上的煤车多,是因为井元公路连接着石太、青银、京珠高速公路,许多山西来的拉煤车从这里运往山东、安徽和河北的一些地方销售。

    “这里没有煤矿,也很少有需要煤做燃料的热电厂、钢铁厂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煤场呢?”记者问。

    “因为开煤场赚钱,所以煤场就多了。你问煤场怎么赚钱?那当然是要‘深加工’了。怎么个深加工法?道道儿多着呢,你自己看吧……”说罢便告别了记者。

    下午3点,断断续续步行3小时,记者跟着运煤车队来的路到了307国道河北与山西交界处,路边煤场又变得密集起来,运煤车堵成了长龙,不能继续前进。至此,在这段100多公里的道路两侧,仅记者所见,就有273家煤场,而村民所说的那些在分支路上的煤场尚未计入。

    趁堵车的时间,记者与路边的运煤车司机攀谈起来,了解到像井元路一带这样的煤场在许多地方都有。“我跑了这么多年煤,据我所知,反正只要是在产煤地与用煤地之间,靠近主要运煤路线的省、市级公路边,一般都会有煤场的存在。到底有多少,谁也没法数得过来。”一名运煤司机说。

    为验证此言,记者于不久后又前往河南安阳市铜冶镇采访,果然情形相似。据当地人透露,虽然当地不产煤,但是仅在铜冶镇附近,就有大中型煤场数十家,小型煤场无法统计。

    一个煤老板的生意经

    不产煤的地方,为何会有这么多煤场?了解内幕还得找内行。记者经熟人介绍,得以向一个从事煤炭生意多年的赵老板讨教了煤炭经营的内幕。

    赵老板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些煤场的主要功能是倒煤、选煤、洗煤。“洗煤就是把原煤中的矸石、黄铁矿、硫等等杂质去除。按正规途径来说这活儿不怎么赚钱,我做的那会儿,原煤的价格是一吨三四百元,洗完后5000卡电煤每吨500元左右,再加上运费、场地费、人工费等等,基本上是微利的买卖。”

    微利会有那么多人干?“真正靠洗煤盈利的煤场是正规的煤场,一般都是国有的,规模大、技术新、手续全,私有煤场没法与其竞争。所以你看到的煤场大部分都不是靠洗煤赚钱的。”

    那靠什么赚钱呢?酒过三巡,赵老板讲起了真招,有两种手段,一是低价买入,等到高价卖出;二是加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以次充好。

    煤矸石是煤伴生的废石。由于长期受煤层浸润扩散,也有比较低的含碳量,颜色呈黑灰色。赵老板告诉记者,这些煤场赚钱的“玄机”就是“往好煤里加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

    加了含有大量煤矸石的煤,热量监测时质量能达标吗?“人熟了好办事,反正煤矸石和煤长得差不多,很难一眼分辨出来。再说了,干这行的都有老客户,化验只是个程序,多给点回扣他就不那么较真了”。

    曾在煤场干过活儿的农民张权保(化名)印证了赵老板的话。他告诉记者:“煤场先得把那些黄铁矿和硫洗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容易被检测出来。等到晚上,一些煤场老板开始用粉碎机将煤矸石粉碎成面,然后把它加入煤堆里。井元路的煤场大部分生意是倒煤,也就是先将山西来的煤存起来,等价格适宜,再加价卖出,另一部分煤场直接把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掺到煤堆里,这是行道里公开的秘密,称‘过路财神’煤。”

    据了解,做倒煤生意的煤场一般在冬季煤炭需求高峰前把煤屯满,等到需求高峰时一吨300元的普通原煤就能卖到400元的高价,一吨煤净赚几十元不是问题。而一些掺加煤矸石的煤场就更赚钱了,一吨三四百元的中煤经过“加工”就当成500元一吨的5000大卡电煤去卖。

    “这样经营非常赚钱,中小型的煤场在市场好的时候每年赚几十万是小菜一碟;大的煤场每年挣一二百万多的是。”张权保说。

    这么赚钱的活儿,赵老板为什么洗手不干了呢?“干这事太伤天害理,”赵老板说,“说实话,煤场对周围的耕地破坏太大了。原煤里面含有不少硫,在洗煤的过程中需要把硫等废矿物质洗出来,那污水就只能随地乱排了,周围的庄稼也就遭了殃。最严重的是,这煤场建得容易复耕难。别看农民现在既有租金又有所谓的工作岗位,煤场终究是一个畸形的产物,过几年煤场垮了,长期受到污染的土壤怎么办?农民怎么活?这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所以我见好就收,赚了钱干别的了。”

    煤场破坏农田且难以复耕

    “我家这地算是毁了。”一村民对记者说。去年他把自家的3亩口粮田租给别人建煤场,今年金融危机影响导致煤炭需求下降,煤场收入不佳,本来说好的租金没交足,煤场老板就找不到了。看着地荒着可惜,他就想去种点儿什么,没想到在地里刨了一整天,也没翻出几块土来。他拿铁锹捅了捅刚挖出来的土叹了口气,“这地硬邦邦的,咋种啊”。

    据了解,为承重大型运输车辆的碾压需要,在土层厚的耕地里建设煤场,需要四道工序:首先,向下挖几十厘米厚的土层,用轧道机或电夯把它充分打实。其次,填鹅卵石,大致需要三四十厘米,用小沙石铺平后用轧道机再滚数遍。然后,再用三合土铺平,用轧道机碾轧、夯实。最终,铺上十厘米煤矸石轧平,再建上几间房屋,一个煤场就形成了。

    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的夏立江教授告诉记者,建煤场所挖掉的土层正是最适于耕作的地表土土层。“这种土层非常宝贵,就连国家要进行一些项目的建设时,所挖出的地表土都必须作为一种资源存放起来。”夏教授说。就算农民能把煤场下的土地清理出来的话,其粮食产出水平也会大不如前。

    另外,土壤经过多次的碾轧、夯实,其物理性质,如透气性、土壤疏松度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对于农作物的生长是有很大影响的。农作物需要较为疏松而且透气性好的土壤才能保持产量,建过煤场的土地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煤场破坏的不仅仅是其所占的耕地。“我们家有两亩地在煤场附近,由于煤尘影响和车的踩轧,去年生产的粮食减产了不少。”元氏县村民王二东对记者说。

    “煤场长期堆放原煤的确会对周围的耕地产生影响。”夏教授告诉记者,飞舞的煤尘落到周围的农作物上会减少其光合作用面积,从而影响农作物的生长,同时人行、车轧也会影响到周围耕地的物理性质。从化学上讲,“原煤中的一些化学物质(如硫)会随着雨水或者洗煤水流到周围的耕地或者地下水里,从而改变土壤的化学成分,影响耕种”。

    “占地建住房,至少还能住人;建工厂,至少还能生产;要是占地建了小煤场,那除了富了煤老板还能干什么?”几名南佐村农民在村口向记者感慨道。

    耕地是怎样变成煤场的

    “国家不是有严格的耕地保护政策吗?那这煤场的地是怎么来的,经过了政府的审批吗?”记者请教原煤场主赵老板。

    他坦率地回答:“谁审批啊?租个人的地直接就能用。”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煤老板建场用地大多数通过3个渠道:第一,换地。有的煤老板是当地的有钱人,为了办煤场,用自己的地与农民承包的靠路边的地交换,再补贴一些钱。第二,买地。从外地来的煤老板与煤场所在地的农民私下对土地进行交易。第三,租地。有的煤老板直接从农民手里把地租过来,租5年、10年、20年不等。

    《土地管理法》规定: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权不得出让、转让或者出租用于非农业建设。禁止占用耕地建窑、建坟或者擅自在耕地上建房、挖砂、采石、采矿、取土等。

    煤场的存在显然违反了相关法律,但为什么煤场仍能存在并不断扩张呢?

    4月29日,记者电话采访了井陉县国土资源局,一名自称姓梁的工作人员解释说:“这些小煤厂一般都没有什么证,县里也多次对小煤厂进行过集中整治,现在治理的活动仍在进行中。”

    元氏县国土资源局办公室的两名工作人员则告诉记者,负责人在开会,自己刚来不了解情况。截至发稿时为止,记者仍未得到其回复。

    原煤场主赵老板告诉记者,其实很多煤场的地是老百姓自愿租出去的。“有人愿意租地,有人愿意被租,这买卖一拍两成的事”。

    在采访中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现,尽管许多农民对煤场的危害深恶痛绝,但一部分农民仍愿意将自家土地租给他人建煤场。“把地租出去比种地更挣钱,我们种粮食忙活一年,算下来收入最多不会超过千元,租出去一亩地,不用干活每年就能收入2500元,要是能在煤场里找到活干,那就挣得更多了。就算不能,我们还能去别处打工呢。你们要是租,我们也租给你们。”两名南佐村妇女对记者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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