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旺:停止与开始
汉旺的钟楼永远停在了14时28分。本报记者 赵青摄
汉旺镇临时市场里一个美发店。本报记者 赵青摄
时间在汉旺镇的老城区永远停止了。至少从广场上那座钟楼看起来是这样。它的指针,一动不动停在了14时28分。一年来,它再也没有前进过。
这座凝固的钟楼,如今被人们称为“5·12钟楼”。“原来外头哪个晓得这个钟楼呢?”一个叫刘启禄的小摊主说:“现在全国都晓得,全世界都晓得。”
地震4个月后,老刘就在钟楼下不远处摆了处小摊,专卖各种地震纪念品。他卖一种钟楼模型,小小的,黄铜色。据说地震后不久,汉旺镇所在的绵竹市里就有人嗅到了商机,批量生产了大批这种模型。他还卖纪念照片,但只卖一种,仍然是这座钟楼。
像这座钟楼一样,某种程度上讲,汉旺镇也停止了。
在镇上曾经最繁华的中心街区,那些建筑的废墟和遗骸凝固在那里,保留着一个川西小镇在本世纪初的最后模样。踏实制鞋店、香飘飘糕点、神龙瓜子、老陈鱼具店、阳光婚庆,还有罗胖子牛肉店,门脸儿都还在。一家时装店橱窗上贴着“新款上市”,姐妹美容美体SPA馆却放下了卷帘门,一品坊茶楼还留有订座电话,叫水晶之恋和靓妆女人的店铺空空如也,特调果汁雪泡的冰品店再也没有了顾客。山里人歌厅和南少林跆拳道馆只剩下两块招牌,东南珠宝店却照旧钻石5~5.5折,外加礼品。农村信用社门窗皆无,但它所在的那座6层楼镶着的4个镏金大字仍然响当当:金融大厦!汉旺客运站尽管已经倒塌废弃,却还是“严禁携带易燃易爆危险品进站乘车!”
一条警戒线将通往中心街区的道路封锁起来,几个警校的学生被派来把守。有关部门决定,这些废墟将建成一处地震遗址,供人参观和凭吊。汉旺人既往的生活就终结在这片废墟里,到处都是遗迹:一只凉鞋,一只红色女式挎包,一只变形的不锈钢水杯,一张工人退休证,或者一个绒布玩具。坍塌的门框上还剩半边春联“福到财来千秋富”,那是屋主对自己寄托的祝愿。塑料模特的肢体,散落在瓦砾堆上,这里一只腿,那里一只手。
即使是在这个有意要被凝固起来的地方,其实仍能感到时间在走动。这里曾经到处是救援的人、呼救的人、哭喊的人和死去的人,弥漫起尸臭,到处撒着白色的消毒粉。现在,这里只剩废墟。一场雨过后,草木散发出清香。树木照样长绿,失去主人的樱桃又一次红了。
如今,汉旺镇唯一还能看到死亡的地方,是刘启禄和他的同行们的影碟机。据刘启禄的说法,是一位不知姓名也不留电话号码的外地人,开着一辆没有牌照的车,把一批又一批自行刻录的VCD送到刘启禄们的小摊上贩卖。这个人还给刘启禄配备了一台很小的电视和发电机,好让他向前来购买这些纪念光盘的顾客一遍遍播放地震后的场景。从刘启禄的小摊,沿着钟楼往南,短短100多米的距离内,共有4个小摊在卖这些光盘以及其他地震纪念品。
那座钟楼,一年里不知道跟多少个或面色凝重或面带笑容的凭吊者和观光客一起合过影,迎接了不知多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团体,以及散客。“外国人也不少!”
1 记者一直渴望在汉旺镇新的规划中找到新钟楼的位置,可始终没能如愿。但这并不等于汉旺时间依然停止。事实是,44岁的建筑女工任文秋就总在赶时间。每天早上8时,她都要准时赶到工地,给工地上的技术工人打下手,一直干到下午6时,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休息和吃饭的时间,晚上还总是加班。
再过一年,这块离汉旺镇老城区约两公里的工地上,将要建起一座全新的镇子——汉旺镇原地异址重建。汉旺人说,这一次要离龙门山远一点。跟任文秋一样,工地上几乎所有工种都在赶时间,原定三年完成的建设任务将压缩到两年完成。
“时间不够用啊。”一位施工人员擦着晒得干黑的脸,说:“一个字,累!”
去年地震后不久,来自江苏无锡市的援建人员就开进了汉旺镇。二三十个说着软软的吴语、一点不能吃辣的江南人拖着行李,离开家人,带上一个厨子,着手对汉旺镇进行全新的规划。“小任务,大政治,我们一点都不敢懈怠的。”援建队伍中的一位处长说。
据说,新镇里将来的楼房,会融合江南风格和川西民居的特色。但不少汉旺人其实直到现在还害怕楼房。比如一家旅馆的老板娘,地震中砸断了一条腿,一边脸颊至今还有一处凹进去,尽管家人都住进了自家并未倒塌的楼房,但她照旧拖着不大利落的腿,一直坚持住在院子内搭的地震棚里。“脑壳虚了嘛。”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个小学生,到县城亲戚家做客,虽然大着胆子走进楼房,但当他看到杯里的水轻轻一晃时,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还听说,去年地震后不久,汉旺的帐篷小学开学,老师们去通知孩子们上学,不少孩子开口就问:是楼房吗?楼房我不去。
不过任文秋对这些新建的房子并不担心。“这个房子建得好的很,”她和同伴用手比画着说:“柱子这么粗!”
自从新镇开建,这个矮个子的汉旺本地女人就来到工地。今年5月12日前,将会有一座自来水厂、一所医院、一所幼儿园以及一所小学率先竣工。任文秋一直在幼儿园和小学的工地上打杂。“一根柱子(就有)36根25毫米的钢筋,我都数过。”她又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两根钢筋之间距离才这么宽!密密匝匝,一层层交叉的。钢筋扎一层,混凝土浇灌一层,再扎一层,再浇灌一层。”
“我们看了好开心,这回放心了。”她咧开嘴笑。
“我回去跟邻居的娃娃说,这回你们要享福了,那么好的学校,10级地震都不怕!”
2 她的这个说法,想必今年读六年级的男孩杜一也会赞同。今年4月底的一天,他和两个女同学放学后溜进了这个工地。远远地,他们看到那所已经开始刷外墙涂料的新小学,女同学忍不住叫了起来:“哇噻,好漂亮!好爽啊!”等他们走到跟前,杜一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比我们原来的学校好一万倍!”
杜一在汉旺镇中心小学从一年级读到五年级,去年5月12日,学校那幢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教学楼从两头楼梯口开始垮塌,杜一当时刚刚跑到楼梯,被埋了进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睁开眼,发现眼前黑的,就喊救命。我现在简直没法回忆,像做梦一样。”这位班里的小班长说。他最终被幸运地救了出来,只是头上缝了20多针,但是班里的11个同学却永远离开了。他的同桌也死了。
杜一经常想起那些同学,有时在梦里会见到他们,毕竟,“我们在一起5年了”。有一次,他梦到自己站在原先学校的操场上,突然四周的房子开始垮塌,地也往下陷,“只有我一个人,好孤单啊,我就哭,然后就醒了,醒了发现脸上真的有眼泪”。
所以杜一害怕楼房。不过他指了指那所新建的小学,说:“这个房绝对敢住,因为它是现浇的、框架结构的、柱构造的。”
这个小学男生一口气说出的这些术语,让他的女同学很是惊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于是解释:“现浇的,就是先用钢筋扎好,再把混凝土浇上去;框架结构,就是房子不会倒……”他把从大人那里留心听来的话,像背书一样非常顺溜地背给女孩们听。
如果问汉旺人现在讨论最多的话题是什么?那么小学里一位姓张的老师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房子。”如果你恰巧听到12岁的杜一和他11岁的女同学李倩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对话,你也许会相信这个判断。他们就像两个大人一样,突然低声讨论起谁家的房子属于哪种等级的损毁,需要哪种程度的加固。要是你对此表示惊讶,他们就会仰起脑袋,不以为然地告诉你:“这是常识呀!”
去年地震过后,镇上的居民先是在救灾帐篷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大多搬进了离老镇好几公里外的板房区。住在板房里,人们在屋外搭个棚棚做饭,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家家私底下必备一只夜壶。最怕的是打雷,下暴雨以及刮大风,还有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最开始入住的时候,一下雨,板房区的路面就泥泞不堪,有时一脚踩下去,烂泥立刻没到脚背。即使现在,雨后的路面依然布满积水。隔壁人家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有什么私密话要说,要么放低声音,要么干脆把自家的电视音量调高些。但人们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们会知足地说:“比住帐篷好多了。”
还不到5月,板房区里有女孩已经穿起了透明丝袜和短裙,也有女人穿上高跟的凉鞋,露出涂了丹蔻的脚趾头。板房里开了不少美容美发店,其中有一家不仅提供48元起的烫(卷)染服务,还出售美甲和彩色文身,并且可以烫睫毛和嫁接头发。此外,有日用百货铺子,有干洗店,有眼镜行,有台球桌,有租书铺,还有个周聋子专门换拉链、缝裤边。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在期待中谈论着房子。新镇上将要建起一批廉租房和安居房,他们揣测着将来的分房政策,也无法确切知道究竟何时能搬进新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需要为新房支付一笔不菲的购买费用。按汉旺镇党委书记张扬武的说法,是“由于房子抗震级别高,导致造价成本高,与居民收入低构成矛盾”。
而汉旺镇辖下那些农村的村民,除了少数人家房屋没有震塌,近90%的人家都在忙着重建。他们要赶在雨季到来之前完工,而且田里的麦子也快熟了,需要地方来存放,更何况,镇政府要求他们必须在5月12日之前开工。
汉旺,现在是建材商的天堂。尽管随着一家又一家建材店不断开张,商人们抱怨说利润变薄,生意难做,但灾后红砖、水泥等价格确实一度猛涨,即使现在价格下跌,也只是回落了一点,仍然远比灾前高得多。一家外地的水泥厂特地到汉旺所属的绵竹市设了办事处,镇上一家水泥店也打出鲜红的横幅:“泰安水泥,横空上市。”
板房区边上,新近开了一家偌大的建材市场。不少此前并没做过建材生意的商人也寻到这里,租下店面。一位来自四川乐山的王姓商人开了一家陶瓷店,开着面包车下乡去兜售。大多数农民们通常只舍得买几角钱一块的外墙砖,五六元钱一块的地砖。他盘算着等到新镇上的新楼建得差不多,就多进些高档货,去卖给那些总要讲究些的城镇人。“现在是卖方市场,建材厂家是老大,牛得很。”他撇了撇嘴说。有个卖陶瓷的商人去进货,当场拍出20万元现金,但等了一夜也没能拿到货。
农民们抱怨如今房子的造价比灾前高。除了政府10000多元的重建补贴,他们不得不动用以前的积蓄,积蓄不够的就去信用社贷款,或者找亲友借。
但无论如何,当你看到路边简陋的板棚里,摆上一些蒙着尘土的家具,便取名叫“家私商场”,或当你看到汉旺镇上一个小小的临时市场里,开起了五六家窗帘布艺店,在棚棚里挂起花色艳丽的窗帘时,你确实能感觉到,汉旺在复苏。
3 临时市场,就建在汉旺的老镇和新镇之间。
本来是一块长着草的荒地,就在汉旺人搬进板房不久,这里先是来了一家药店,接着是一家副食品店,都是自搭的简陋板棚。现在,这里有了菜市场,熟食店,粮油店,时装店……甚至手机专卖店。大大小小不下10家饭馆,有3家化妆品专卖店、4家美发店和一家美容馆,4个卖烤串和夜啤酒的摊位。还有一家网吧,往往经营到半夜两三点。就连卖板鸭的,都有好几家,分成“刘板鸭”、“唐板鸭”和“赵板鸭”。沿着市场往上走,有一家宾馆营业了,服务台上放着一盒名片供客人自取,上写“按摩服务”。
4月中旬,复苏的汉旺终于开了一家稍微像样的茶馆。尽管茶园紧挨着臭气熏天的活鸡活鸭店,周边还长着荒草,也不可能像以前镇上的茶馆都“空调开放”、“豪华机麻”,但毕竟是敞亮的板房,摆起麻将桌,还用几大盆绿植做着点缀呢。不过跟以前一样的是,茶馆招牌上不写喝茶,仍叫品茗。
但是汉旺人有着共同的惆怅。“汉旺以前好闹热!”他们总这样感叹。
自从上世纪60年代东方汽轮机厂迁到这个小镇,汉旺逐渐成为工业重镇。汉旺人相信,是东汽厂带动了小镇的经济繁荣。2007年,汉旺镇GDP实现近38亿元,财政收入近亿元。人们追忆小镇曾有的“安逸”:镇上有十几家歌厅和舞厅,几十上百家麻将馆,一家三星级标准宾馆……一个水果摊女老板说,她那时总是进昂贵的水果,100多元一个的榴莲从不乏人问津,上百元一斤的松子一天能卖出十几斤。就连电动三轮车的生意也好得很,一辆三轮足以养活一家人。
直到现在,许多汉旺人还坚信,当时汉旺一个镇经济总量要超过北川一个县。但这一切皆因地震改变了。受创的东汽厂将总部搬迁到了德阳,1万多名职工和家属也撤离了汉旺。
“我们总是说,这是汉旺的第二次地震。”镇党委书记张扬武说。一些悲观的人甚至觉得“东汽厂走了,汉旺也就完了”。虽然伴随着新镇的建设,外来人口大量涌入,但如今就连电动三轮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了。
不过你从汉旺人的脸上轻易看不到这些惆怅和悲伤。
他们总是笑脸相迎,热情地打着招呼:“坐嘛坐嘛!”然后热情送别:“慢去!”其实只要随便询问一个汉旺人,总有或远或近的亲友在地震中遇难。但如果你不问起,汉旺人跟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一样,看上去是快活的。悲伤,现在往往只在一个人独处或睡不着的夜晚来临。
正如“5·12钟楼”的指针,悲伤其实一直凝固在那里,只不过埋得更深。这一点,只要看一看小小的临时市场至少有着五六家丧葬用品店就能知道。据说清明节,更是摆满临时小摊。去汉旺镇的公墓,看看一家几口人合葬的碑文,还有那些写着同一个亡卒日期、贴着孩子照片、刻着“爱子”、“爱女”字样的墓碑,你就能触摸到汉旺人的悲伤。
“汉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许多汉旺人会摇着头说。这里面既有悲伤,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然而镇上的官员相信,汉旺镇的未来在于把握“地震带来的机遇”。失去了东汽厂的汉旺镇,未来的支柱产业将会是旅游业。一条途经汉旺通往九寨沟的黄金线路将要打通,到时借助地震遗址和即将着手打造的绿色食品基地,汉旺将努力留住这些游客。汉旺还正准备吸纳来自援建地区的产业转移。此外,借着在这场灾难中的知名度,希望“能多争取到资金和项目”。
死去的人们已无须再操心这些了。他们中有几千人被集体埋葬在山上一个巨大的陵墓中。在这处山头上,他们可以俯瞰整个汉旺——那个凝固的老镇子,以及正在拔地而起、搭满脚手架的新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