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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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校正静悄悄地走向集体消亡

学校和学生进城是不是乡村学校布局的唯一路径
本报记者 田文生文并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5-09    [打印] [关闭]

    篮球该给小河初中的学生无比的快乐。这所位于大山深处的学校,汶川大地震后,教学楼成了危房,新楼正在建设之中,孩子们眼下只能在操场旁的简陋瓦房中上课。这所有10个教学班的乡村学校,面临许多城市学校无法想象的具体困难。

    曾经的水塘村校,而今已部分垮塌,杂草侵占了操场。村庄日渐萧瑟沦落,已很少有人走过那条出山的主干道。当年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们,而今已长大成人,绝大多数在外打工,或者在山下的煤矿挖煤。

    又一所村校消失

    曾经的高治乡水塘村村校的操场上,高过膝盖的枯草在风中猎猎招摇,教室墙壁已经垮掉一半,暴露在外的檩子向天空刺出让人心惊的角度,这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琅琅书声,只有乌鸦和斑鸠在附近树林里啼叫。

    记者亲眼见证过水塘村村校的兴旺和衰亡。重庆市奉节县竹元镇水塘村是记者的故乡,28年前,记者念小学时,每天都经过水塘村校,当时,很羡慕在此读书的同龄孩子,不用在冬天踏着厚厚的积雪,翻越高高的山脊,才能到达山脚下的中心校——高治小学,不会在鞋里的积雪融化后,脚冻得钻心地疼痛;不用在上学路上看见长长的毒蛇时,魂飞魄散地绕道疯跑;也不会在别人都已完成作业时,自己还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

    当年,每次开学时,记者就会发现村校的学生少掉一批,等记者上了初中,水塘村校终于人去楼空,再也没有一名学生了,被整体并入高治小学。

    17年前,记者到高治任教,时常路过这里,尽管学生没有了,但依稀看得出学校的模样。

    而今,12年后第一次返回故乡,记者发现,此间发生的撤乡并镇让高治乡被撤消,水塘村已改名高治村,水塘村校则走上了垮塌结局,乡亲们对此并不震惊——空了多年、失去用处的房子,不垮又有什么用?

    就在这12年里,附近的村校静悄悄地走向了集体消亡:当年的高治乡辖区内共有8所村校,而今,只剩下两所仍然在悲凉而顽强地坚守。两校总计不到60名学生,留守者中主要是刚刚入行的代课教师。就连曾经一至六年级设置完备、有200多名孩子的柏树村校也没有摆脱消亡宿命,只剩下幼儿园。

    16年前,记者曾造访前双店乡中心小学,因为乡政府搬迁而成为大型村校,其实力和规模与乡村中心小学不相上下,却也未能避免消亡命运。去年秋季,偌大的校园只留下最后3名学生,勉力坚持一学期后,今年春季开学时,悄无声息地结束自己曾经红红火火的历史。

    空心村在增多:生源流失和村校衰退互为因果

    村校的命运,与农村这些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密切相连。

    12年前,记者所在的水塘村3组有75名常住人口,而今已更名为高治村25组,只剩16人常年在此生活;当年的20户人家每天都会飘出炊烟,而今,有12户常年上锁。

    记者是故乡第一批离开的人,而今,除了3名留守儿童,与记者同龄或更小的乡亲已全部离开故乡,多数带着孩子常年在外打工。

    海拔1497米的轿顶山附近的重重山峦,而今已成为一个个空心村,失去生源的村校逐渐式微,显然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农民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是让下一代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摆脱在贫瘠山区终身务农的命运,为此,他们宁愿承受代价:干最累最脏的活,生活在他乡的最底层……

    就这样,一方面,孩子的减少让村校的生存出现危机;另一方面,孩子的离开,又是为了追求更好的教育——在某种意义上看,村校的危机是它自己造成的。

    日积月累中,村校渐渐从山乡淡出,当年给村校带来强势压力的中心小学,而今,强烈感受到辖区内生源不断涌向镇上、县里甚至重庆主城学校所带来的生存危机。

    尽管“接管”了当年村校的“势力范围”,高治小学的学生数并未因为招生半径的扩大而增加,基本维持过去的水平。

    乡村抵制学校减少的质朴表达

    就在乡村小学逐渐萎缩的同时,城镇学校的规模迅速扩大。在奉节县,奉节师范附属小学现在校学生超过6000人,辽宁小学学生接近5000人。在上个世纪里,这种规模的小学,在当地是难以想象的。

    城市学校越来越强势,乡村学校越来越弱势,愈来愈强的马太效应汇成的历史洪流汹涌向前,乡村学校难以抗拒。

    生源不断流失,注定乡村学校总体上必然萎缩,但是,对于那些家庭难以承受去镇上、县城读书经济负担的孩子来说,他们需要乡村学校——每消亡一所乡村学校,就意味着从总体上看,孩子上学更为不便,增加花在上学路途的时间,与此相对应的安全隐患也越来越突出。

    在高治,村民对学校日益减少的不安终于集中爆发了,衍变出一场“护校行动”。

    竹元镇有竹元中学、高治中学和青莲中学3所中学。青莲中学偏居一隅,位于镇上的竹元中学相对强势,顺风顺水地发展为拥有2700名学生的大学校,居于其中的高治中学则在沉浮波折中极为艰难地前进,近年来,领导和教师齐心协力,办学质量稳步上升,学生数量由低谷时的200余名增长到高峰时的近千人。去年,该校在家长们最为看重的升学率——通过考试获得的重点高中“竞争性指标”——达到10∶1,而全县的平均水平在20∶1左右。

    就在村民评价“高治中学在走上坡路,越爬越高”的时候,2004年,有关方面基于高治中学污染县城重要生活水源等原因,决定搬迁高治中学。

    去年,有关方面决定,将高治中学合并入竹元中学,就在两天前已开会确定合并事宜,正在核算资产时,消息传出,闻讯赶来的家长焦急而愤怒地锁上了高治中学的大门,并有越来越多的人前往声援这场“护校行动”。在随后的面对面协商时,家长们表达了保留这所中学的强烈愿望,甚至当着领导的面,给深得学生和家长推崇的年轻校长徐清云宣布了“无期徒刑”:不许调动。

    突如其来的“护校行动”让一条腿踏上终结命运的高治中学得以存续。当时,迫于压力,两校合并很快中断,高治中学得以继续单独招生。

    据悉,这种格局并不会维持多久,在操盘手的新思路中,高治中学仍很可能走向消亡,酝酿中的方案将包含折衷方案,以兼顾希望就近求学的学生的利益。

    这次事件,传达出了乡村农民对于农村学校布局的热切关心。

    固然,很长一段时间,“城镇学校挤破头、乡村学校无人读”的分化现象仍将普遍存在,有经济实力的农民倾向于让孩子到城镇入学,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他们希望在乡村保存相当数量的学校,让孩子能就近入学,避免早上上学和晚上回家“两头黑”,并让学校之间维持竞争的态势。

    “在经济落后的农村地区,学校不该一味求大!领导要从实际出发,不要从政绩出发!”一位村民向记者提出自己的见解:那些“巨无霸”式的中小学往往存在硬件难以支撑、班额过大的问题,后勤管理也难以跟上,“一校独大”的局面还给农民家庭带来了经济上的额外负担。

    没有风琴或录音机 乡村中学的发展困境

    很难想象,被乡亲力保的高治中学,居然连一架风琴都没有。学校的实验室,已成为无法使用的危房,学生对神奇的化学反应的理解,局限于书本的记载和教师尽可能绘声绘色的描述。

    学校的年轻教师,只有1000元左右的月收入,连读书时欠下的债都难还清。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在现在的生活品质和未来生活计划中找到最精确的平衡。

    这里的教师如果身体不够健康、家里出点意外,连在县城甚至镇上买套安身立命房子的决心都不敢下。

    贫困和闭塞,让年轻教师比赛似的先后远走高飞,考研、转行或者调动。

    类似情形,在乡村学校普遍存在。

    从校舍看上去,巫溪县文峰镇马坪中学属于中等水平的乡村学校,其试验仪器,加起来价值一万元,这远不及多数都市学校的零头。

    该校现在甚至没有一台录音机,曾经有过的录音机坏得不能使了。购置新的?一台不够用,多了买不起。

    学校的一处栏杆锈蚀了,有很大的安全隐患,但一万元左右的费用,让学校放弃了维修的奢望。

    学校近60名教职工,却只有一栋能容35户的教师宿舍楼,资历不足以进入这栋宿舍的年轻教师,只得在农户家租房住,学校每月给20元/人的补助。

    那栋众人艳羡的教师宿舍楼,也仅有几套一居室,其余的全是16平方米大小的单间,整栋楼只有底楼一个由单间改造成的公共厕所。

    在巫溪县中岗乡小河初中,教师宿舍被汶川大地震震成危房,46名教职工中,在办公楼里腾房住了6人,学校在外租了9套房,住着几十个家庭。

    每间面积为23平方米的学生宿舍,住了24名学生。相当于城市里1个孩子的卧室,住了8人。空间的利用被发挥到极致,必须睡上下铺,过道窄到不能更窄。

    学校距离县城120公里,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平时单边车费40或50元。而今,因为修路要绕道,需要花大半天才能到达,往返车费涨到140元——相当于教师平均月收入的约1/10。

    几年前,一名新来的大学生历尽折磨到达学校,到学校和周边一转悠,心灰意冷,决意直接拎包回家,刚升任校长的陈帮界赶紧做工作,对方才留了下来。

    一名特岗教师在此和同事结婚,父母前来探望,几名单身教师挤出一间房来,编出“每个教师都有房住”的善意谎言。

    这种情形,在西部农村地区的学校并不罕见。

    近年来,重庆教育在很多领域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晴天阳光穿过,雨天戴着斗笠上课,课桌三只脚,石头当凳坐,随时东榷西榷(注:方言,意为张望),免得瓦片打脑壳……”记者读中小学时流传的这段顺口溜早已成为历史。

    重庆在全国率先偿还“普九”历史欠债、一举解决近万名农村代课教师问题、安排专项转移支付资金为农村中小学教师发放津补贴、全部消除中小学库存的D级危房、大手笔地提高生均公用经费和困难寄宿生生活费补助水平,解决了很多教育的老大难问题。但城乡学校之间依然存在的客观差距表明,消除城乡教育二元结构、实现教育的相对均等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教师收入低,管理者缺乏用经济杠杆调动工作积极性的手段,好教师竭力跳槽、好苗子轻易被挖、教师工作难安心、城乡教育差距越来越大的尴尬局面成为难以破解的现实课题。

    乡村学校的撤并应与标准化寄宿制建设同步

    乡村学校大量撤并,致使山区的中小学学生上学可能要到五六十里外的地方,车费、住宿费、伙食费,盘算下来,成为农民很大的一项负担。如何控制以“撤点并校”为主要特征的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力度,在这项改革已推进多年以后,再度进入人们的关注视野。

    高治的“护校行动”参与者提出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让学校和孩子一起进入城镇是不是解决乡村教育难题的唯一出路?

    不少受访者表示,农村保留一定数量的学校是完全必要的,解决乡村教育难题,不能仅仅简单地一刀切掉乡村学校,关键在于乡村学校布局调整与薄弱乡村学校治理同步推进。“只有解决了乡村学校发展问题,乡村的学校布局才有实质意义。”

    一旦二者脱节,乡村学校的集体沦落将不可阻挡,农村孩子上学难、上学费用攀升、青少年独自求学导致生活和心理问题、学生辍学、城乡教育差距拉得更大、废校利用难、乡村教育资源被闲置浪费与城市教育资源不堪重负的矛盾加剧等“副产品”也将逐步显现出来。

    此外,乡村学校布局调整导致许多孩子不得不远离父母,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脱节,将对农村孩子的成长带来不利影响。

    “乡村学校和城镇学校的竞争有如一场考试,对差生的表现不应一棍子打死,要具体分析各种主客观原因,看能否找到提高的办法,如果以败者出局作为学校布局的基本游戏规则,乡村孩子未必受益。”他们说。

    采访中,决策者的眼睛要往下看、认真关注乡村教育的现状和未来、保留乡村学校的必要数量、不要让乡村学校的软硬件被城市学校拉得太大、切实促进教育公平,是记者听到的最普遍的呼声。

    乡村学校的布局结构直接决定了各学校的服务半径,而确定学校的服务半径必须兼顾青少年的身心发展规律、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地理环境等因素,其中,教育中长期发展需求应是一个重要指标。

    一旦城乡学校的剪刀差得以有效消减,乡村学校生源大量外流的现象就会缓解,乡村的“教育中长期发展需求”就会显现出来——这是“护校行动”中的高治中学所昭显出的事实。但那些前进中的乡村学校的未来走向,将受制于它的办学条件,从这个层面上看,乡村学校布局还与统筹城乡教育、构筑城乡一体化的公共教育服务体系紧密联系,它是教育公平大命题的一部分。

    设备、师资和经费,是人们为统筹城乡教育给出的建议的关键词。

    记者采访了4个库区县的10多所乡村中学,受访者一致表示,以城市学校的现状推论乡村学校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决策者能正视“乡村学校连最基本的教学设施设备都并不充裕”的事实,不要只记得投入重金打造“重点学校”、“品牌学校”,还要对乡村学校的发展给予倾斜。

    “师资问题是解决乡村学校发展的症结所在,要拿出行之有效的举措解决,不能只在会上强调,却不具体落实,”他们建议,切实控制乡村学校教师流动的“流向”、“流速”和“流量”;实施教师定期交换制度,推动城乡教师双向流动;保持职称指标在城乡教师中的比例基本持平,乡村学校教师跳槽后,原学校应相应补充职称指标,以保护教师不断在业务上进步的积极性;现在的教师培训水分过多,形式主义严重,应从经费和制度上,保证教师能得到有效培训;适当提高农村学校教师的待遇、设置贫困边远地区教师岗位补贴……

    他们说,一费制等措施实行后,学校费用捉襟见肘,管理层缺乏用经济手段调动教师工作积极性的渠道。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窘境,已成为一个体制性问题,需要着力破解。

    标准化和寄宿制,则被认为是现阶段扶持乡村学校发展的两个最重要的抓手。

    如今的城乡学校竞争,被乡村教师比喻为大象和蚂蚁的搏斗,“标准化学校的建设,意义在于让乡村学校不至于在竞争起点上就输得太远。”

    他们说,推进标准化建设,要尊重乡村学校的发展实际,“打个比方吧,给每个学校配备一套价值万元的高档音响设备,这当然很好,但如果可以选择,还不如给每个班配备一台录音机,让孩子们跟着磁带读读英语单词。体育设施、文化设施、(物)理化(学)生(物)实验设备的建设也是一样。不要好高骛远,不求高档,但求实用,实现最大教育效益。”

    建设寄宿制学校,则被认为是应对学校减少、很多孩子离校远问题的现实选择,能解决农村学生上学的安全隐患,保证学生有充裕的在校学习时间,同时能保证正常的生活和作息。

    眼下,乡村学校在学生宿舍、学生用床等硬件投入方面,与客观需要相比,都还有很大差距,尤其是开水房、浴室和食堂方面的建设需求更为急切,“如果食堂太小,厨师只能把饭菜抬到操场上,孩子们排队打饭,到宿舍吃,一下雨,就很成问题,弄不好可能酿成集体卫生事故。”

    另一个问题是,寄宿制学校需要加强文化体育设施配备,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现在的很多孩子放学以后不知道干什么,素质教育也很容易流于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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