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们站了起来
四川省历史上第一支轮椅网球队在集训,14名队员中有8人为地震致残人员。队员们爱上了这项运动,很多人将参加残奥会视为目标。图为在唐山大地震中致残的董福利在指导队员。 本报记者 张国摄
四川省青川县板房里的“阿里之家”。这是淘宝网在当地设立的客户服务中心,年内将吸纳15至20名地震致残人员就业。 本报记者 张国摄
在站起来的那一刻,龚桂林的知觉是矛盾的,刺骨的痛与前所未有的快意结伴而至。
那是2008年8月3日,震后第三个月,19岁的龚桂林给双腿穿上假肢,一咬牙站了起来。
地震过后,龚桂林就读的四川省东汽中学突然出了名。这所建在绵竹市汉旺镇、蔷薇盛开的校园变成了废墟。镇上的钟楼,指针一直停在地动山摇的14时28分。
东汽中学失去了大约五分之一的学生、14名教师。死者包括龚桂林的政治课教师谭千秋,他张开双臂趴在桌上护住了4名学生。
许多天之后,龚桂林才知道这些。他被压在废墟下长达26个小时,送到多家医院就诊,经过10多次手术,双腿还是没能保住。
在两条冰冷的假肢上,龚桂林各贴了一张标语,“站起来”。同样的话还出现在他的拐杖和衣袖上。
“看到这3个字,心里会很舒服。就像心也站起来了一样。”他说。
既然挺过了“5·12”,前面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地震泄露了龚桂林的一个秘密——早恋。
女友在隔壁班。地震时他飞快地冲去通知她,不料自己反被压倒。那时,他伸着被压的双腿,安静地看着同学慌乱地从身边跑过,坐姿就像平时坐在操场上那样。
当那个女孩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冲动地喊了一句:“我们分手吧。你出去找个更好的。”
他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说需要锯掉他的小腿。他的父母——汉旺镇祥柳村的两个农民,听后泪如雨下。儿子拍拍父亲说:“没事,还有大腿。”
不久,左大腿因为感染也要截掉,这次是他先哭,父母跟着哭。他擦了擦泪说:“没事,还有命在。”
格外严重的伤势,让龚桂林成了东汽中学高三年级唯一没能参加2008年高考的人。这年秋天,一些同学进了大学,一些同学外出打工,而他所能做的,只是走下病床,让自己站起来。
他与女友依然交往,在他需要的时候,她陪在病房。不同的是,她成了一名大学生。
在离地震一周年还有3周时,他俩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女孩提出分手,没有给出理由,男孩哭得十分厉害,“感觉比失去双腿还要疼”。
他仍会偷偷看她的照片,但已接受分手的事实。“她肯定承受了很大压力,家庭的、社会的。”
两人不久前发生过口角,他不假思索地嚷了一句:“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要分手我不会挽留。”
从19岁到20岁,龚桂林这一年的生活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去了北京残奥会的开幕式,为燃烧的火炬所鼓舞;应一个公益组织邀请,他去过一次香港,并在海边捡到10万元,将它还给失主。
在老家祥柳村,龚家住在冬天格外冷而夏天格外闷热的帐篷里。这个劫后余生的家庭正想办法盖一栋结实的房子。儿子让妈妈再生一个孩子,妈妈的回答是:“有你一个就够了。”
此时的龚桂林,又有了新的烦恼——假肢不但不听使唤,也不够长。他发现身高下降了,不再是令他自豪的1.80米。
这还不是最让人沮丧的。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去逛街,人们总是忍不住偷偷观察他的机械腿,“回头率很高”,这让他很不习惯。
不过,能重新站起来,是过去一年发生在他身上最美好的事。他总是嘻嘻哈哈地同人们说笑,也从不介意将裤腿撩起来。
就像突然长大了一样,他觉得自己既然挺过了“5·12”,前面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地震中的每一个细节,无论声音还是画面,在他心里都一清二楚。但在一年后,它们已不足以给这个开朗的年轻人造成痛苦。
只有一件事他记不得了,那就是究竟遇见过多少好心人。“地震让我懂得很多,好多人关心我们。别人帮助过我,我也想帮助别人,把爱传递下去,不要让它中断。”
“地震很难忘掉,不要总想起很多人受伤或自己成了残废,要想以后怎么创造一个好的未来,至少要有能力帮助别人。”他说。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当死神来到教学楼,他决定唱首歌,是《水手》,肢残歌手郑智化的作品。
“在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轮椅网球队员,都有了新的理想
2009年4月,龚桂林参加了新组建的四川省轮椅网球队,在成都市郫县的一所大学里集训,有时回省医院接受康复治疗——还将有一台手术在等他。
这是四川历史上第一支轮椅网球队,即使在全国,轮椅网球选手也仅有数十人。
14名队员中,年龄最大的22岁。其中8人因地震致残,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失去腿的少年,左腿、右腿或是双腿。
虽然省残联提供了一些基本费用,但由于经费短缺,球队的许多开销还得靠四处化缘。4名志愿执教的教练员均来自“查理网球训练营”,每人每天只领30元补贴,还不够往返的路费。起初无力购买比赛轮椅,队员们就坐在木头椅子上练习。
主教练陈林说,组建这支球队的初衷是,希望用网球运动让他们的身心得到康复,从中发现运动苗子。就算成不了国手,至少也掌握一技之长,将来能以教练网球谋生。
孩子们多数没有见过网球,但集训一个多月后,就能滑着轮椅旋转自如,像蝴蝶一样穿梭在球场了。
一个半月的初次集训后,他们将回到原来的生活,继续求学或工作,而下次集训还不知何时。
多数人曾忧心前程暗淡,但眼下,都有了新的理想。一些人想当运动员,另一些人的目标是网球教练。
青川县观音乡董家村的谢海峰在大地震中失去了左腿,他把参加残奥会列入人生规划。假如无法胜任网球手的角色,他还将在两年后报考美术学院。
残奥会也是董顺江的梦想,他与谢海峰同村、同校。一年来,为了追赶那些健全的同龄人,好动的他在家里用坏了5辆轮椅。来到球场后,他如鱼得水,被视为球感最好的选手。
现在,教练们正在设法出售这支球队的冠名权,以换来更好的训练和比赛条件。他们还计划到北川等地震重灾区挑选新的选手。
对于这些队员来说,最令人兴奋的是比赛,每击出一个漂亮的球,这些男孩和女孩就坐在轮椅上笑得前仰后合。
16岁的谢海峰说:“地震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放弃自己。”
对22岁的羌族男孩刘畅来说,能够坐上轮椅已是一种胜利。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他借助臂力支撑,第一次坐上轮椅,“终于不用再躺着看世界了!”
地震吞噬了古老的北川县城。刘畅被埋了100多个小时,随后他发现自己不但失去了双腿,也没了家庭。
刘畅的左腿截到大腿一半,右腿截到只剩半个臀部,在比赛轮椅上,他容易因坐不稳而翻下来。
不过他说:“坐着和躺着,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两个不明显的概念;但对我而言,却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我有完好的双臂和双手,我知道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没有了双腿,不等于失去了一切。”
“日子还是有法过”
如果没有必要,36岁的蒋志明绝不会出门。他多数时间是在床上度过,这让他那张英俊的脸白得出奇。
他怕给别人添麻烦。
蒋志明一家如今住在紧邻北川县城的任家坪板房区,有7个村子的5000多口人在这里聚居,附近就是县城的废墟。
和当地许多同龄人一样,蒋志明15岁那年就出了远门,在北京、江苏等地,炼过铁,挖过煤。
这个壮劳力的高位截瘫先是由于2005年的一场车祸,3年后的那场地震再度给他造成重创,他躺在家里,眼看着房子塌了。
出院后,他离了婚,与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前妻时常带着5岁的儿子来看他。这间板房里没有玩具,儿子就坐在他的轮椅上,滑来滑去。
“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她还年轻,不想拖她(后腿)。”蒋志明的语调很轻。
地震让蒋志明一家告别了田地和林地,三口之家每月的生活费需四五百元,“啥子都要买”。家庭支柱是61岁的父亲,他打零工,做木匠活儿。
“我要照顾他(蒋志明),又不能出去找点钱。”蒋母一边说着,一边将家里唯一的橙子递过来。
她的长子高位截瘫,幼女一家6口全部遇难,可她面对外人,还是带着羞涩的善意和微笑。
平时尽量不外出的蒋志明,正月初四那天,还是坐着轮椅登上了“望乡台”,从那里能够俯瞰北川县城,“还能看到我们的老家,看到我的树林”。
他说,远处的山上有自家一片20多年的树林,仔细辨认的话,还会发现邻家的楼房沉了半截。
对整个村庄来说,2008年原本应该是个好年头,因为盼了多年的公路这一年就要通到村口了。
蒋家的那片树林,生长着杉树、桦木、黄柏和杜仲,都已成材。当初种树是为了防老,前几年有人出20万元,蒋家没舍得砍。他们本来盘算着,等路修通了,就能卖个好价钱。
这家人希望早点搬进新房,不过他们能够理解,“这么多人,要一下子安置,也不是件容易事”。
躺在床上,蒋志明最常做的事是看电视,最关心的是灾后重建的进度。他盼望着回到那片茂盛的树林。他说:“日子还是有法过。”
没想到一份工作送上门来
当再次坐在电脑前,24岁的唐莎在网上买了一注彩票。
是朋友们怂恿他买的,大家起哄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试试你的运气。
地震那天,唐莎在青川县一家网吧做技术维护员,地震中他被压坏了脊椎。医生先是认定“这孩子活不了”,接着认为“可能成为植物人”,后来又说“要一辈子坐轮椅”。
唐莎吓坏了,一度起过自杀的念头。不过好运接踵而至,他起初躺都躺不下,现在已能下地走路,尽管有些吃力。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份工作自己找上门来。国内最大的个人交易网站淘宝网请他做客服人员。这份工作需要员工为一些客户在线解惑答疑,而这正是他擅长的。
2009年2月,占地40平方米的“阿里之家”宣告成立,暂时租用城里的两间板房,招募了两名业务主管和4名客服人员,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
住在隔壁的灾区群众不知道谁是“阿里”,只看到这些小青年将两间办公室分别命名为“侠客岛”和“蝴蝶谷”,墙上贴着卡通笑脸,而他们每天对着电脑。
当“阿里之家”的业务主管李莎——此前在青川做大学生村官的25岁姑娘,从残联提供的6000多本残疾人证中,用一周选出65人,逐个打电话约见、面试。一些人接到她的电话后,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或骗子。
乔庄镇茶树村22岁的聂凤莉是在心情糟到极点时,接到这个电话的。这名中专毕业生地震时在一家单位做临时工。当时听到隆隆的声音,她以为大街上过装载机,刚跑到门口就被掉落的水泥板砸中。
听说自己做完手术也会瘫痪,她闷闷不乐。一次,医生抱她起床,没有抱动。她无意间扶着床杆,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出院后,她失业了。“没想找工作,人家都招四肢健全的,我也就能在家煮煮饭。”接到李莎的电话时,她想:“淘宝?这么奇怪的名字!”
由于青川正在重建,到处都是工地,“阿里之家”还要继续搬家。不过,到年底这里预计能达到15人至20人的规模。县里即将修建的2000平方米的残疾人康复中心,愿意为“阿里之家”提供场地,由于政府欢迎这样的项目,因此“不考虑场地费用”。
站起来的故事还有许许多多
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的舞蹈老师廖智失去了双腿和女儿,却没有丢掉舞姿。她参加义演、逛街、开博客,还上了电视,漂漂亮亮地活着。这个川妹子最有影响的作品是在鼓上跳的一段舞,名叫《鼓舞》。
59岁的李银珍大娘再也没有回过北川,那是个她不愿意去的地方。老伴儿的性命丢在那里,连一张相片都没带出来,而她截掉了左臂。这位嫁给了一个炊事员后,就没做过饭的老太太,现在自己开起了灶。她有儿子,但她说:“我自己努力,不想依靠别人。”
带着腿里的钢板,30岁的司机范安旭在家耐心地养伤。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盯着电视看节目,这台外壳伤痕累累的电视机,是地震100天后从废墟里掏出来的。接通电源,电视台的欢声笑语照常传出。可看电视的人大都不在了。他背着父母的骨灰爬过大山,把两位老人合葬在老家的麻窝山上,墓碑上刻着:“两老死于2008年5月12日14:28”。
范安旭的同学尤涛也必须面对而立之年的这场磨难。母亲、妻子和尚未满月的儿子遇难之后,他截去了左腿,与父亲相依为命。经营了18年的农机配件店埋葬在一场泥石流里,留下的只有一笔欠款。他盘算着新县城建起来后再做点儿生意,毕竟要面对生活。
在板房社区,36岁的残疾人张孝全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只有10台电脑的网吧,生意兴隆。
室内设计专业的大学生甘瞿霞,原本在2008年5月18日要参加北川县的公务员考试。为了保命,她的左脚脚掌剪掉了一半。哭过一场后,她打算改做一名设计师,这样就无须东奔西跑了。她还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逃命时背过自己的那个山村男孩,即使只知道他的外号—“米缸”。
在青川,诞生了一句“灾区最动人的标语”,人们将它张贴在很多显而易见的场合:“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的困难能战胜”。
在成都,著名画家周春芽发起的“五彩基金”,教一些地震致残的孩子绘画,还为他们办了作品展。有一件作品的名字令人心动,就叫《站起来》。
站起来,这里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故事,在同一场灾难过后,人们的遭遇大同小异,都遵循着跌倒后的本能,疗伤,积蓄,然后发力,爬起来,坐起来,站起来。
遍地都是站起来的故事。甚至不用走进唐家山的深处,在灾区的公路两侧就会发现,最熟悉的风景是沙子、红砖、木材、水泥,以及正在垒起的房子。这一次,人们铆足了劲儿,让以后的生活更能抗震,更加牢靠。
本报成都5月9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