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伤痛选择
他是个普通的灾区干部,受过一些表彰,但没多少人知道。他很忙,灾后重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还在为自家重建房子发愁,怕贷了款还不起。他也经常说笑,会在饭桌上打酒官司,偶尔发几句牢骚,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去年没来得及报道他,但那弓一般紧绷的身影、露在废墟外的脚、强硬的眼神、眼中的血丝,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听说,这是个英雄,在他的指挥下,从废墟里救出了31个孩子。
这一年,他经历了怎样一番心路历程?
灾难与抢救
他叫周万贵,51岁,青川县木鱼镇人大专职副主席。灾难来临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镇上的最高领导。
当时他正在木鱼宾馆二楼开会,冲到街上,满眼的断壁残垣,房倒屋塌,树木折断,人群呼号。他当即把身边的职工拢在一起,分两个方向,组织群众往空旷地带撤离。然后就不停地跑,去小学、工厂这些人多的地方看,又钻进已经塌了一半的医院里抢搬药品……
这时,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中学!”
周万贵的心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头“嗡”地一声就大了。他赶紧往中学所在的山坡上跑,边跑边大声喊人。很多群众闻声跟着往山上跑,一会儿就聚集了上百人。
冲到门口,周万贵只觉全身僵硬,呼吸都快停止了,两条腿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迈。还有100米,他想尽快赶到现场,却又希望这100米永远跑不到头……
装载机来了,周万贵就站在铲斗里,透过机器的轰鸣,大声喊着指挥司机起吊预制板。喊到傍晚,嗓子哑了,有人拿来一个哨子,他就吹着哨子,用手势继续指挥。
3天3夜,他没合过眼,没吃一碗方便面。到最后,脸上一搓就掉一层皮,站着就能睡着。14日,有人递给他一根沾着泥巴的黄瓜,他在胳膊上胡乱蹭两下就塞进嘴里。
生死与无奈
作为现场指挥者,周万贵的手指向哪里,哪里的被埋者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些。然而,这是一项痛苦的权力。
周万贵只能选择先救多的,再救少的;先救近的,再救远的;先救容易救的,再救难救的。四处的呼救和哭声此起彼伏,亲属们绝望地用铁锨撬,用手挖,很多人十指鲜血淋漓。周万贵内心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哀求他的人群里有他的三个外甥,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埋,循声已找到具体位置。那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十多岁,都很爱笑,每次见他就甜甜地叫“舅爷”,小时候还爬到他腿上来淘气。
他听着外甥的哭喊,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先救亲戚谁也没话说。可我是个干部,代表着党委、政府,要是先救外孙,老百姓会怎么想?”
13日凌晨,他的外甥们自己找人把男孩挖出来了,还活着,但失去了一条腿。第二天,又把女孩挖出来,已经死了。外甥们并非不理解周万贵的难处,但心里疙瘩总是难解开。周万贵难过又愧疚。
等待与泪水
地震之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直到午夜,才有人告诉他,他妻子出门不在家。第二天才得知80岁的老母亲被邻居救走了。14日早上,又有人来告诉他,他母亲昏倒了,他抽空跑去看了一眼,委托邻居照看,又跑回了救援现场。
最让他牵挂的是一双儿女。女儿在成都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儿子在青川县城读高三,地震后两人一直没有消息。他们情况怎么样?他没时间想,也不敢去想。
14日下午,他正在废墟上指挥吊车,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人群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定神,仔细看,果真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是翻山越岭步行回来的。周万贵把儿子瘦弱的身体紧紧地搂在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整三天了,他经历了那么剧烈的心灵冲击,一直没哭过,这时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大滴大滴地打在儿子的肩膀上,怎么也止不住。
得知女儿的消息是在一周以后了。此前女儿已经给他打了几百个电话,从来都接不通。忽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女儿放声大哭……
心痛与职责
第三天15时许,废墟下隐约传来呼救声。周万贵立刻让作业的机械熄火,顿时现场一片安静,大家听清了,是一个细微的女声。这就是被困50小时的女孩何翠青。
具体压在什么位置?底下情形如何?必须下去查看。于是有了让周万贵永生难忘的一段对话。
女孩见有人钻进来,就喊:“叔叔,你把我拖出去嘛!”
“你腿压着呢,拖不动。”
“叔叔,你不要出去嘛,陪我说会儿话嘛,我害怕。”
女孩的声音已非常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最后一口气吐出来的,一下一下刺在周万贵心上。他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
当时废墟下弥漫着浓烈的异味,他只戴了一个薄薄的纸口罩,他一边打着手电察看地形,一边跟女孩聊天,问她叫什么,哪儿的人,女孩边说边哭。
眼看着一个如鲜花般的生命即将凋萎,周万贵心痛难当。他一咬牙退了出来,指挥救援机械立即采取行动。
“没有心理阴影是不可能的。”他说,“你现在看见很多干部都在笑,其实心里还在哭!”
委屈与愧疚
8月30日,在街上,一个人突然跳到周万贵面前,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早就该挨打了!”这是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以前跟周万贵很熟。周万贵都叫他的小名“二娃”。听见这个晚辈骂自己,周万贵的火“腾”就起来了,两眼盯着对方问:“为啥子?”
“你为啥不先救我的娃儿?!”
二娃的儿子也在地震中遇难。当时二娃的父亲听到了废墟下孙子的哭声,曾经哀求过周万贵,而周万贵实在无法帮他。从外地打工返家的二娃听说此事,就把丧子之痛发泄到了周万贵头上。
周万贵气血上涌,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他想解释,却找不到足够的言辞,最后只迸出来一句:“你的娃是命,我救的娃就不是命?!”没见过周万贵指挥救人场面的二娃不明白周万贵说的是什么,幸亏许多知情者在场,一场冲突才化归平静。
冷静下来,周万贵的愧疚之情又油然升起。毕竟,自己再委屈,也大不过丧子之痛啊。
压力与生活
抗震救灾之后,紧接着是更加繁杂的过渡安置和灾后重建。
起初,周万贵负责救灾物资的收发。当时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来,他昼夜守在物资存放点,清点、登记、搬卸、分发,经常是一整天只来得及吃一碗方便面。
他还分管集镇受灾居民的安置。木鱼镇是青川县房屋损毁最严重的乡镇,仅集镇部分就涉及1410多户。为寻找建板房的空地,他一户一户地找周边企业和农户商量,还要协调通水、通电、通路。
重建永久性住房更难,常常是几十户人家住一栋楼,产权状况复杂,意见难以统一。周万贵只能和同事们一栋楼一栋楼、一家一家地去协调……
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之下,这一年,木鱼镇每个干部都跑烂了几双胶鞋。
木鱼镇共有22名干部,全都要重建住房。但他们决定先帮百姓建房,自己最后再建。所以周万贵家建房尚未正式提上日程,这给了他一点喘息时间。
据新华社北京5月13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