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信史分外明
毕:这两位先生的身份很特殊,他们既是严肃认真、训练有素的学者,又是历史内幕的当事人。“文革”前,一位是《红旗》的编辑,一位是马列主义研究院的研究人员,1966年,分别抽到新成立的中央文革小组工作。1967年初,阎长贵担任江青的机要秘书,王广宇担任中央文革小组办事组组长,亲历了“文革”高潮时期政治中枢的许多重大事件。一年以后,他们被诬入狱、劳改,直到1979年平反。近几年,他们集中精力回忆和反思“文革”,这本书就是回忆和反思的一个结晶。当时的中央领导人,大多已经过世,了解一些内情的人员,年事渐高,其中有较高写作水平又愿意回顾的就更少了。坊间流传的与这段历史相关的文字,不少属于以讹传讹。这两位先生兼“文革”研究者和历史当事人于一身,他们出于历史使命感,出来廓清史实,分辨真伪,自然难得。
梁:当时在中央领导人身边工作的人员,其实是一个圈子,他们之间比较信任,交流较多。我是近几年和阎长贵先生相识的。最初是在凤凰卫视看了他的口述回忆,印象很深。后来在吴迪家第一次见到他。原来他居住的小区离我家不远,又有共同的兴趣,于是来往渐多。我知道,他和毛远新、谢静宜等当年政治核心的知情人有联系。去年我拿到史云、李丹慧的新著《难以继续的“继续革命”》,发现里面有一些新的说法,比如说华国锋接班是毛远新向毛泽东推荐的,于是向阎先生求证。阎先生很快给远在江西的毛远新打了电话。毛远新当时给他的答复就在本书第418页:“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向主席推荐接班人?再说,我对华国锋一点也不了解。”毛远新又说,“对于接班人,毛主席最属意和看重的还是张春桥,认为他有思想,有能力。毛主席是问过我对张春桥的看法,我也说,他有思想、有能力,但我说他不能团结干部,往往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有点阴。毛主席当时在几个副总理中间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选定华国锋。他选定华国锋做接班人,还是想叫张春桥做‘军师’。”毛远新还说,“主席叫我跟张春桥传这样一句话:‘从1935年遵义会议起我不是就做了十年的副手吗!’——意思很明显,毛主席要张春桥安心做副手。我把毛主席这句话向张春桥传达了,也向华国锋说了。”这些细节,对于了解那一段历史,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毕:我还有一点感触比较深。两位作者在“文革”初期被“重用”了一年多,后来却关进监狱长达8年,吃尽了苦头。按说,他们对构陷其入狱的江青等人应当恨之入骨。但在研究相关历史时,却能秉持史家风范,“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江青垮台后,国内舆论对她在上世纪30年代的活动基本上是负面评价,阎长贵却说她当时是一个爱国的、革命的、进步的青年,为提高妇女地位、争取妇女解放,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做了不少有益工作。和她后来做的坏事相比,30年代是江青的“黄金年代”。阎长贵特别考证,传说毛泽东和江青结婚时,中央政治局对此有“约法三章”,限制江青参政,不是事实。说“文革”开始不久,毛泽东就厌恶江青,也不是事实。直到1975年,毛泽东还对毛远新说:“你帮帮她(江青)的忙吧,我们家剩的人不多了。”
梁:在这些问题上,阎先生极其认真。他写成《所谓毛泽东和江青结婚“约法三章”》一文的初稿后,让我转给何方先生一阅,并和我一起到何方家中求证。何方多年担任张闻天的助手。张闻天夫人刘英是毛泽东和江青成婚经过的重要知情人。刘英晚年与何方有多次深谈。何方当面向阎长贵说,“约法三章”的确子虚乌有,刘英生前也是这个看法。
毕:探讨历史真相,固然需要严谨的学风,求真的勇气,也需要感悟的能力。在感悟力方面,历史当事人具有特殊的优势。他们在现场积累的感受,局外人阅读再多的文献也无法获得,这个本事仅仅在学院里是培养不出来的。对传记真实性的判断,瞿兑之上世纪40年代为《一士类稿》所写序言中有一个看法,他说:“自来成功者之记载,必流于文饰,而失败者之记载,又每至于淹没无传。凡一种势力之失败,其文献必为胜利者所摧毁压抑。”这和陈寅恪早年处理史料的一个卓见相同。陈寅恪在《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一开始就指出:“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于官书及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而无诬讳之失矣。”陈寅恪的意思是,在历史研究中,我们判断史料要官书和私著并重,互相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