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日
星期

孙诚的背叛

■林特特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6-02    [打印] [关闭]

    一

    孙诚总带着些许傻气。

    他皮肤黑,却爱穿白衬衫,显得更黑;他略有些口吃,却爱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反驳老师的观点,每当他结结巴巴越激动越说不清楚时,同学们总不忍心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等他终于说完,包括老师在内的每个人表情都明显放松,大家同时松了口气。

    我和孙诚之前没有交集,大四上学期,突然亲密起来——全年级只有我们两个人报考中国思想史专业的研究生。

    临考前的一天,我俩在教室里对着收集来的各校试题进行研究,孙诚猛然抬起头,他说:“我只是去拼一下,我考不上的。”

    那年孙诚果然没有考上,他专业课第一,英语是所报考院系所有考生中的最低。毕业散伙饭,孙诚喝醉了大哭,他说:“我这辈子有两件事永远也做不成——学好英语;能有一个女孩肯嫁给我。”

    我们班被他追求未遂的好几个女生脸色都变了变,男生们则玩笑着嬉闹着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往寝室拉,一路上,孙诚拍打着别人的肩膀,在校园里留下他的呐喊:“苟富贵,勿相忘!”

    二

    两年后,孙诚才和我联系。

    他加了我的qq,他说,过去两年里他花了不下3000个小时在英语上,终于,他现在在西部某师大读研,读中国思想史。

    我佩服孙诚的毅力和对理想的执著,我祝贺他,他却有些黯然:“我女儿今天满月,可我离家万里。”

    求偶困难户孙诚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女儿,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忙追问,孙诚掩饰不住欣喜,一边给我发他女儿的照片,一边向我细数这两年他的经历。

    这两年,孙诚在家乡的某镇中学教书,白天上课晚上复习考研。学校宿舍中,他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又第一个亮起,这在同时分配来的、业余时间呼朋唤友、寻找各种娱乐方式的同事中显得极为另类。

    渐渐地,孙诚吸引了一个姑娘的注意。她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去教委开会时和孙诚认识。“她爸是镇上一个厂的厂长,起初嫌我家在农村,穷,兄弟又多,不同意;但她很坚定,直接搬到我的宿舍来,她家人没拗过她。”

    看得出,孙诚颇为骄傲他的婚事,而他的家人也终于为他感到骄傲。

    “我考上研了,岳父高兴得放了鞭炮,摆了好几天的流水席,我是我们村也是那个镇唯一的研究生。岳父说,让我只管读书别牵挂家里,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他都包了。”

    孙诚甚至给我发了流水席的照片,照片上他举着杯,小黑脸上泛着红光,旁边挺着大肚子,矮他一个头的腼腆女子就是他的妻子。

    晚了两年的通知书和梦寐以求的专业,显然让孙诚更为珍惜学习的机会。

    所以自从那次聊天儿后,他的头像几乎都是灰的,只有一次临近期末,他给我留言:“马上就快放假回家了,我要带着让老婆孩子满意的成绩单,岳父昨天电话里说,如果我得了奖学金,他就奖励我一台笔记本电脑。”

    三

    我真正再见到孙诚,又过了两年。

    那时我已工作,下班后打车去北海,孙诚说,他在附近的国图分馆查资料。

    孙诚还保持着一激动就说不清楚话的习惯。他结结巴巴地和我话旧事,谈此次北京行的目的,一是为论文做准备,二是报考某校博士,来见导师。

    他的书呆子气比以前更重了,他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他的论文——从某个角度探讨“仁”。此时,我的工作和我们共同的专业思想史已经毫无关联,很多词我已生疏,所以他说我听,我插不上话。

    有些冷场,我便问他家里的情况。

    孙诚愣了一下:家里?都挺好的。女儿会说也会走了,老婆今年不带班主任,不是很忙。

    我说:“她一个人带孩子挺不容易的,你如果考博又是几年两地分居。”

    孙诚的手按在桌子上,眼看着远方:“那有什么办法,她也知道找一个优秀的男人需要付出代价。不过惭愧,女儿这么大了,我还没抱过几次,以后我会补偿她们的。”

    可是孙诚的运气并不好,不久后的考博,他名落孙山。

    他这时才普遍撒网,到处找工作,但除了一所湖南某市的本科院校愿意接收他做辅导员,他再无别的选择。

    一个深夜,孙诚上线了。他对我说:“我想离婚。”

    这消息如同当初他说结婚了一样让我大吃一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老婆不让他去那所大学工作,因为离家千里:“她太自私,我现在才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毁了我的前途!”我仿佛看见孙诚在电脑的那端咆哮。

    我问他,现在怎么办?他说,老婆让他考公务员或者找家附近的工作。可他只想呆在大学,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最后岳父和他达成协议,不工作,再考一年;明年考不上,就随便他去哪里发展。

    四

    我想,孙诚的婚姻出现裂痕,就从那一次开始。此后很久,他不再谈他的家庭,哪怕他后来去读博,他的同学也大都不知道他成了家。

    一次,我因工作关系接待了一位王老师,聊起来发现,王老师与孙诚同校同系,算是他博士期间的师姐,王老师谈到孙诚,除了说学问不错,还强调很重感情。

    我有些疑惑。王老师神秘地笑笑,原来某次长达一个月的学术会议,孙诚负责接待,与另一学校负责联络的女博士打得火热,分别之际,孙诚送行去火车站,当着众人的面,拉着女博士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一时间传为佳话。

    “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有没有发展。”王老师八卦地笑道。

    我很震惊:“孙诚可是结了婚的,女儿都六七岁了!”王老师更震惊,看来她不知道,想必孙诚周围不知道的人不止她一个。

    孙诚再来北京时约我吃饭,我看他的眼神便复杂很多。

    他关于“仁”的硕士论文当年被评为优秀,所以博士期间继续做,饭桌上,他还在跟我谈“仁”,谈导师对他的器重,谈他打算毕业后,去国外做博士后。他的计划里没有家人这一项。

    “你是不是后悔结婚太早了?”我问。

    “是啊,当时年纪轻,经不起诱惑。”我没想到孙诚会这样说。

    “后悔也没有用,孩子都这么大了,况且这七年你没工作,也都是她供着你。”我说。

    孙诚踌躇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慢慢说:“其实,我这次打算出国做博士后,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我越来越觉得和她没有共同语言,我要搞一辈子思想史,她连《论语》都看不懂,这太痛苦了。她家人也很庸俗,每每和亲戚朋友聚会都像献宝一样显摆女儿嫁了个博士,过几年就能托我的福不用工作了,他们就是在我身上投资,以后我也会补偿他们的。”

    仔细听听,孙诚的不满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但我没明白孙诚的打算。

    “出国后,他们就不太容易找到我,如果断就好办得多。”孙诚看来想了很久,决心已定。

    “女儿呢?”我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的一切都才开始,以后等稳定下来再说吧,她如果不要女儿,我就要。”孙诚说。

    五

    孙诚是学中国思想史儒家方向的,在学校的时候,他常跟我说,最喜欢孟子的那句“吾善养浩然之气”。

    他后来的论文大多和“仁”有关,他的文章里讨论了很多“不仁”。

    我不知道他评判自己对婚姻的作为是“仁”还是“不仁”。

    我还记得用作教材的《中国思想史》,封面明黄。那时我们热切辩论、诵读经典,他言必“君子如何如何”,我知道他在小镇中学教书的那两年,写字台台板下压着纸条,上面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结束我的学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抑制不住对孙诚的羡慕。

    我没有他的坚持,我为了户口、糊口做一份与专业完全无关的工作,背叛了理想。

    可我没想到,最终是孙诚背叛得更彻底,他背叛了爱情和婚姻,并用这种方式背叛了以之为业、研究终生的信仰——传道者没有践行他的道。

    我们曾经诵读多少令内心强大,精神崇高的圣贤书,我们一度以为真的能像圣贤看齐,独善其身,兼济天下,却最终都在现实面前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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