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带走家书,留下漫画
带“家长”的信远行
93岁的丁聪走了。2009年5月26日上午11时,那个常常以讽刺留给读者思考、以幽默留给读者快乐的“小丁”,永远走了。根据他的遗愿,不举办遗体告别,不举行追悼会,甚至连骨灰也不要。他走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妻子写给他的一封信。
在妻子沈峻面前,除了画画和读书,丁聪生活自立能力很差,从来像一个听话的、时而还撒撒娇的乖孩子。他和周围的朋友,都习惯地称沈峻为“家长”。这一次,“家长”为“听话”的“小丁”,写好一封信,放进丁聪怀中,陪着他去火化,让他在天堂里读最后的家书。
小丁老头:
我推了你一辈子,就像高莽画的那样,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在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
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只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
另外,还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已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子吃吧。
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
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
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
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凶老伴
沈峻
2009年5月26日
丁聪火化后的第二天,是端午节。我和妻子陪着“家长”,一同走进丁聪生前最喜欢的一个饭店,坐在他曾经坐过许多次的咖啡厅里,听“家长”讲述这封家书的内容。信中的柔情、伤感、洒脱,她这几天表现出来的干练、乐观、坚毅,都令我们感动和敬佩。
怀揣“家长”的信,丁聪会像以往与“家长”结伴赴宴携手旅行一样,踏实、平稳、快乐地走进天堂……
讽刺,漫画的力量
从18岁左右在上海走上画坛之日起,年轻的丁聪便学会了用批判目光观察社会。身处光怪陆离的上海滩,丁聪与同时代的许多漫画家一样,专注于描绘贫富之间的强烈对比,勾画那些社会暗角的丑陋。
就现实战斗性和社会震撼力而言,丁聪在抗战时期和内战时期的政治讽刺画,无疑最为突出,也最能反映出他的锐气。一幅《现象图》长卷,形象勾画出抗战后期的政府腐败和社会惨状。贪官、伤兵、淑女、官商、穷教授、沽名钓誉的画家……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了现实生活真实的画面。3年后创作的另一长卷《现实图》成为《现象图》的延续。内战风云中大发战争财的中外商人、饥饿中的穷人、被迫上阵的炮灰……在丁聪的笔下,不同性质的人物排列一起,便成了那个时代的缩影。
当年的丁聪呼唤着民主和自由,对法西斯式的独裁统治有着天然的批判精神。一幅《无所不在的“警管制”》,把现实生活中的阴影形象地描绘出来;一幅《“良民”塑像》,以嘴巴被锁住、思想被当局检查限制、耳朵被收买的形象,辛辣地讽刺没有言论自由的中国现状;一幅《“公仆”》,讽刺社会的不平等,骨瘦如柴的民众驮着自称“公仆”的达官贵人们匍匐前行……
“文革”后,在回顾自己的漫画创作道路时,丁聪这样说过:“革命之后,我发现有一些事可以讽刺,但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要画漫画,不要去讽刺,只能赞颂。”这便是一个早已习惯了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社会、用自己的自由精神反映世界的丁聪,走进新时代的困惑。当然不只是歌颂,漫画一时间更是政治批判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漫画似乎还存在,但漫画家个人的独立思考却没有了踪影。演绎政策,空喊口号甚至不惜对被批判者进行人身攻击,这便是历次政治运动中漫画这一形式所表现出来的尴尬模样。
应该说,晚年的丁聪,重新找回了艺术家的自我。他依然年轻而富有朝气。自称“小丁”,挥动的却是一支如椽大笔。
一幅《余悸病患者的噩梦》,把心有余悸的文人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幅《危险的职业》,是对多年来文人的命运的高度概括;一幅《噪音》,把留恋“文革”、反对改革开放的某些人的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至今仍让人警醒不已;一幅《不倒的轿夫》,则把中国官场难以消除的溜须拍马盛行的形象揭示得入木三分……这样一些主题鲜明的政治讽刺画,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忧思,与巴金、冰心、萧乾、施蛰存等文化老人的文学作品一起,构成了上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时期至为重要的文化景观。后来,丁聪与陈四益先生在《读书》连袂推出的“世象写真”,图文并茂,尽现二十年中国社会的世态万象,更是成了这段历史不可或缺的记录。从未衰老的丁聪,就这样用他的目光,一直关注着每日变化着的中国,用他的画笔,表达着一个画家的良心与思考。“小丁”,挥动的是一支犀利的大笔。
以创作讽刺诗而著称的池北偶先生,是丁聪的另一个长期合作者,2007年秋天,“家长”为了鼓励因病已经在《读书》上宣布封笔的丁聪,特地请池北偶新写一首诗,看丁聪是否还能画。没想到,丁聪真的画了出来。
然而,为池北偶讽刺诗《住院难》所配的漫画,竟成了小丁——一个画了70多年的艺术家——的绝唱!
绝唱依然与讽刺有关。讽刺历来是漫画和杂文必不可少的功能。没有讽刺,不针砭时弊,漫画还有力量吗?
可爱可亲的老头
60岁之后的丁聪。进入了一生创作的最后高潮——跨度近30年的丰收期。我认识丁聪以及延续二十几年的交往,正好是在他的这一辉煌时期。我为自己有幸能与他有这样的缘分而感高兴。
1982年,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晚报》工作。在编辑副刊时,主持一个栏目“居京琐记”,专门约请居住在北京的文化名人,写生活中的种种感受以及往事回忆,以社会问题批评为主。“居京琐记”以韦君宜的《京沪生活比较论》开篇,在随后几年时间里,先后发表了冰心、萧乾、胡风、萧军、卞之琳、吴祖光、吴晓铃、吴冠中、董乐山、王蒙等百余位作者的文章。这个专栏的一大特点,就是请丁聪配插图。那时,几乎每周我都要请他配上一幅。每次我总是匆匆将文章和照片寄去,几天后他就画好寄回,他从不为我的催促或急躁而生气。
这几天,我找出他的来信和相关作品,翻阅它们,二十几年前的点点滴滴印象,让我的怀念更加具体。
丁聪不擅长文字写作,他的信一般也是“公文往来”,但不时还是表现出他的风趣。他有一封信写道:“今天画端木蕻良的‘作揖’插图,清理桌面,在你寄来的信封里,发现张洁的文稿原来未寄还,真是太荒唐了!近日来,事情太杂乱,顾此失彼,看来脑子也有点老糊涂了,实在太抱歉(肯定你已经为找这篇文章伤透脑筋),特在此作检讨,望念我初犯,从轻发落,给个改正的机会吧!”
一个可爱、可亲的老头儿,还在我的面前乐呵呵地站着!
1985年夏天,我陪同大学同窗胡平去采访他,准备为他写一篇报告文学。当时他住在魏公村北京口腔医院背后的一幢楼房,两居室房间,窄小零乱,书刊堆得到处都是。
几个月后,胡平完成了报告文学,这应该是最早一篇全面叙述丁聪“右派”生活的作品。胡平他这样描述了初次见到丁聪的印象:
“漫长的岁月似乎很难征服他。向后边梳去的乌黑头发,宽阔的额头,红润的脸色,讲话时总带有内涵丰富的笑意和不停的手势,显示了他的爽朗、豁达。鼻翼下,两道深深的、呈弧线的皱纹,与不时紧抿的嘴角浑然连在一起,又给人以正直、倔强之感。只有那睿智、深沉的目光,脸颊上的几点深色的寿斑,胡茬上落下的一片清霜,透露了这是一位长者,并且具有五味俱全的人生阅历。”
后来又读过不少写丁聪的文章,但都没有胡平写得形象生动。胡平是诗人,他在用激情感受丁聪,在用漫溢诗意的笔触描写丁聪。
二十几年过去,丁聪永远走了。他带走了“家长”的信,留下了漫画。当然,还有乐观风趣,还有沧桑的沉重与生命的诗意……
写于2009年5月3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