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3日
星期
冰点特稿第709期

【冰点】:我们是主角

本报记者 蒋昕捷文并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6-03    [打印] [关闭]
    如果不是几部纪录片被挂到网上,很少有人知道,在四川西北部的大山深处,还有像平溪村、天池村这样的极重灾区。

    “5·12”大地震后,一个名叫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民间组织在5个偏远的山村启动了“我们是主角”影像记录行动,他们教会村民们使用小摄像机。几个月之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每个人都拍回了自己的故事。

    “这些片子都由村民自己拍摄,人们才有机会听到灾区最真实的声音。”一位项目组织者说。

    天:天灾肆虐的村庄

    1 我傍晚到达平溪村,当天夜里,就地震了。

    手电筒滚落到地上的声音把我惊醒,接着是一阵晃动和眩晕。一路上听到的那些事——“山体滑坡掩埋了一所小学”、“洪水淹没了村庄”在一瞬间被激活。我突然意识到,采访本上记录着的别人的灾难,离自己有那么近。

    周围很快归于沉寂。我睡不着,掏出手机上网。零时32分,新浪网首页上挂出一条消息:据四川地震台网测定,北京时间2009年5月14日23时49分,四川平武发生4.2级地震。

    我走出这间由“竹皮”搭成的临时住所,很快便确定“哗啦哗啦”的声响只是小溪的水声,而并非那种能招来洪灾的疾风骤雨。但等我转过头,又看到被“5·12”大地震削掉一半的山峦。那几间颤颤巍巍的“竹皮小屋”就藏在黑色的山影里,好像随时会被山石埋没。

    “平武地震了,我没事,放心。”我给家人发了一条短信。随后这一夜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只有隔壁刚出生40多天的女娃子偶尔哭上几声。

    第二天早上我见村里人就问:“昨晚地震,你知道吗?”

    有人淡淡地回答“知道”。还有人证实“是摇了”,并且笃定地说:“得有4级以上。”

    鄢玉彬的回答让我意外。“摇好啊,三四天不摇,我心里就不踏实。”他说,“要是十几天不摇,震级会达到5级以上,瓦块就会往下掉。”据说,就在今年“五一”那天,隔壁村一间房子被5级余震震垮了,房主被砸断了腿。

    问了一圈之后,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习以为常。

    2 这是一个地震次生灾害频发的村庄,我来,是因为看到鄢玉彬拍的纪录片。

    他拍的是“重建”。平武县水观乡平溪村,原有232户人家,804人。“5·12”大地震时伤亡人数过半,严重受损房屋85%以上。

    村支书周通国嘱咐鄢玉彬,拍纪录片是为了“把抗震救灾中的好人好事记录下来,放给大家看。”

    于是,鄢玉彬刚开始拍的都是“重建”,这项工作进展得比想像中快得多。2008年8月3日,地震后不到3个月,村里人就为一位在地震中失去丈夫的寡妇立起了第一座木架,开始建新房。

    男人们在木梁上插上两根蜡烛、3支香,开始了川北特有的古法上梁仪式。一个村民口中念念有词:“一家之主你为王啊,天地开张是大吉大利。各位弟兄来帮忙,大梁升上是头穿枋。”

    木梁在鞭炮声中缓缓升起,片子的前半部分,一直洋溢着这种既艰辛又乐观的气息。

    没有任何征兆,下一个镜头,是漫天洪水。

    山洪肆无忌惮地翻腾,刚搭好的木架颓然地倒在水里。往日的溪流成了黄色的猛兽,吞噬了所有的努力。镜头在大水上方漫无目的地摇晃,掠过那些被洪水泡烂了的蓝色帐篷。支离破碎的木料随水远去,镜头跟着那些木料,看着它们打晃,消失。

    没有人,只有水。看不见村民们的脸,只听见惊惶的呼叫,焦急的议论。一个嘶哑拖长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一直在重复着:“完啦,完啦,完啦……”

    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纪录片指导老师看来,鄢玉彬作为“初学者”,镜头运用得还不够专业,他忽略了对村民表情的记录,只保留了一些声音。

    不过,那时的鄢玉彬的确没心思考虑镜头,他只是麻木地举着摄像机“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完了。”

    就在洪灾前几天,22岁的鄢玉彬刚买了一批木料准备重建新房,迎接即将出生的孩子。最终,他只能举着DV,眼睁睁看着木料被洪水冲走。

    平溪村有50年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洪水。

    一位地质专家说,因为地震造成山体下沉,村边的大山下出现了一条4米多宽的缝隙。因此今后几年这里都可能出现洪灾,这是“大自然在疗伤”。

    洪水发生在2008年9月24日。那天,大水冲走的不只是木料,还有他们的希望。

    3 2009年5月14日傍晚,我走进了这个多灾多难的村庄,才发现这里不只有地震和洪水。

    村民鄢玉鹤的家在半山腰上,一个洪水淹不到的地方。

    他从去年8月份开始重建,“9·24”洪灾那天,建筑材料刚买回来,木工正在打眼。突然间一股含有大量泥沙和石块的洪流窜了出来,沿着陡峻的山沟奔腾而下,冲跑了院子里一半的木料,一间地震中没有垮塌的房子也被泥沙掩埋。

    过去鄢玉鹤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泥石流。现在他知道了,泥石流跟水不一样,水把人冲走,还有生还的机会,泥石流速度很快,石头突然从山上滚下来,瞬间就淹没一切。

    之后,鄢玉鹤贷款6万元,再一次开始重建,因为“不建,日子没法过”。

    尽管现在鄢玉鹤一家已经住进新建好的房子,政府也调动挖掘机清理了泄洪沟,他仍然时刻感到不安。

    “我每天都要看天气预报,如果看到有大雨、暴雨,晚上睡觉都不踏实。”鄢玉鹤盘算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帐篷搭在那儿,一旦下雨就搬过去,“东西埋了可以再买,房子没了还可以建。人没了,你什么都搞不了。”

    这一带住着15户人家。因为整个山体都裂了口,地质专家说,“很有可能再滑坡,至于滑向哪一面,说不清。”所以鄢玉鹤能做的也就是盼着别下雨。

    在平溪村的另一座山头上,45岁的魏洪贵倒一直盼着下雨,而且越大越好。因为没水喝,他所在的合作社原有31户,现在只剩下10户。

    原本山上的水源非常充足,“比矿泉水还甜”。地震后,水没了。

    现在,住在山上的人只能靠柴油发动的三轮车送水,大家一起凑油钱。用白色的水桶装水,100斤要4元钱,这大约是城市自来水价的20倍。魏洪贵家一个月光水钱就要花两三百元。有客人来了,他只能拿出一瓶雪花啤酒待客。

    没有水,山上的重建遥遥无期。除非能再碰上去年“9·24”那样的暴雨。

    同一个村,有人在求雨,有人怕下雨。命运向这个村子龇了龇牙,露出嘲弄的嘻笑。

    4 地震改变了平溪村的气候。头天还冷得穿毛衣,第二天就热得非穿短袖不可。“我们村现在有些像新疆,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61岁的村支书周通国说。

    无论寒暑,周通国总是穿着一身绿军装。这个1973年退伍的老兵一直保留着军人的特质。比如他想告诉我村里有10个合作社,而非4个,他会用军人特有的说法:“幺洞。”

    村民都说,老周是个“铁汉”。地震后,周通国从废墟里爬起来。他说:“都不要哭,党和政府还在,说白了,我还在。”

    那天下午,他把村民组织起来,把米拿出来,熬成稀饭分给大家。同时制订规章制度,严明纪律:一个人不准进房子。进一个院落,必须3人以上,且不是一家人。军令如山,违反的就“捆起来”。

    坚守了8天之后,根据乡政府的要求,平溪村需要撤离。周通国判断,不是一个地方受灾,早晚还要回来搞重建,便偷偷留了一个党小组,随时通电话,看住“我们的家园”。因此,等去年6月底村民们回来时,牛羊还在,钱都还在。

    周通国召集大家帮一位寡妇重建新居。“人家一个妇女都把房子弄起来了,一般家里人都还在的,你还有啥脸面不建?”

    两条小街组成一个新的集市,背靠一条河。“美好的图画已经画出来了。”

    老周曾在新疆空军司令部当雷达标图员,有飞机在头顶上飞过,他头也不抬地告诉我,那是一架歼击机。

    这位空军老兵的洞察力能穿透云层,却无法预料到接二连三的天灾。

    去年9月24日的大暴雨毫无征兆。周通国早上6时起来看,帐篷淹了,木料冲了。那时,铁汉依然没垮,他组织人手抢木料。抢着抢着,到10时多,来了更大的洪水。全村30多户的房屋被冲毁,几十万元的木料被冲走。

    周通国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我身体以前是非常棒的,精神是压不垮的。我不是有病就躺倒的人。但特别是地震摇了以后,最典型的是洪灾以后,我压力是特别大。美好的愿望全都破灭了。”

    一开始,周通国还打算在原址重建,后来红十字会请来的地质专家说,以后这里会变成一块冲击平原,得另外找地方。

    周通国从此开始失眠。夜里,他总念叨自己一手建立的山村:“五沟两山一个院,古老的平溪在小河边。村舍户户都通路,家电通讯样样全。就是‘5·12’地震太无情,山崩地裂毁了我们的家园。”

    现在,整个平武地区的海拔隆升了40米。平溪村的那条小溪也改了道。老周带我走过平溪村,边走边说:这里原来是很好的土地,洪水过后没法种了;那里以前也住了一户人家,如今房子连踪影都看不见了。

    平溪村面目全非,铁汉也被击倒,睡觉不好,吃饭也不行,接连得了胃病和高血压。“想起这一年,在我这一生中,也还是太艰苦了。”

    5 周通国不愿经过村里一条小路,那里埋着他的女婿。

    地震那天,有消息说女婿被埋在南坝镇一间房子下。当时老周要照顾村民,没有去救。“我对不起自己女婿,起码应该去,起码挖出来。”老周常常想,“如果早点去,他是不是还是活的?”

    周通国第4天才去,他说,家里人也没怪他,但越是不怪,他越内疚。当时房子塌了,挖开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不过只是腿断了,其他伤没有。

    没人的时候,老周总是反复在心里念叨:“如果去的话,不一定……是不是当时挖开,人就还在?”

    在外面,周通国总是一副“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的样子。在他内心里,“这一辈子非常内疚”。他不能哭,也没有时间去安慰女儿。“你再掉一滴眼泪,十个老百姓家就可以掉十滴眼泪。”

    “解决心理创伤,不像我们搞农房重建。恢复水利、交通、电力,都很容易。要恢复心灵创伤,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靠我一个人,也不是一年两年。”

    老周有时也很无奈:“你可以说,我们灾区人民是坚强的。但是处在这个地方,不坚强也不行。”

    在我离开平溪村之前,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村下个月就要开始异地重建。凡是受洪灾的村民和山上没水的村民几个月后就可以搬入新居。那是一种富有川北特色风貌的房子,瓦上镶着白边,当地人叫“火连圈”。

    临别之际,老周邀我明年再来看看他的村子,他说:“重建之后,未来不是梦。”他还说:“管他妈的,要建得比地震前还好。”

    地:重建生活之路

    在成都参与影像培训的时候,鄢玉彬与比他岁数大一倍的赵天友住在一个房间。提起老赵的作品,鄢玉彬常开玩笑说,他拍的是“一部反映如何修路的教学片”。

    在长达37分钟的纪录片中,基本上都是修路的场景:铲车推开泥沙覆盖的路面,用雷管、火药炸开挡在道中的岩石,村民们再把炸碎的石头一块块搬到路边……

    “事实就是这个样子的。”面对《四川日报》记者“有点枯燥”的评价,赵天友很不高兴,“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你们这些记者总是在人家开工、竣工的时候一拥而来,然后一哄而散。那中间的过程呢,有多艰难,多枯燥,你们晓得不?”

    倔强的赵天友后来干脆在片头加上字幕:“此片仅献给天池村人民。”

    他一连用23个镜头来拍摄山路的11道弯。这些大同小异的场景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外人眼里,有点莫名其妙。只有他和老乡们能数出来:陡弯子、垮弯子、水井弯、柏树弯……

    11个弯合起来,就是一条修好的路。

    对安县高川乡天池村的村民们来说,这条7.2公里长的山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5·12”大地震后的第5天,天池村村民被要求撤离自己的家园。在板房里,“吃着国家的粮食”,大伙心里都挺难受的。赵天友说:“板房不是我们的家。”

    5天后,10多个村民避开了层层哨卡,偷着走小路翻山回到了家。

    第一次回到家,人们高兴地大吼:“我们又回来啦!又回来啦!”回家一看,心都酸了。情况比走的时候还糟,连日的大雨把倒塌的房子泡在水里,地上都长出了青苔。

    “要回来住,首先要把路修通,没路,就一天没命。”村民们很快达成共识。

    6月5日,最先回村的9个人开始修路,村干部李远顺也把自己的铲车开出来。

    开始还挺顺利,等挖到“长弯子”,由于地质结构很疏松,只铲了20米的路面出来,山体就滑坡了,上千方山石轰隆一声就下来了。

    好在有几个人看安全,看见上面细沙在走,草在动,就马上打招呼“快退快退”。铲车司机退了20多米才躲过了塌方。司机接着又铲,还没铲到一半,一阵烟雾滚滚,又有山石哗啦啦地垮下来。

    由于身兼安全员的重任,赵天友并没顾得上拍这些惊险的镜头。

    一位指导老师评价说,刚开始看老赵的片子,只看见素材的堆积,没有冲突变化。但静下心来,仔细听那些“机器的轰鸣和敲石头的声音”,你会听出,人们为了自己的生活在做自己的努力。过程很愉快,没有那些“哼哼唧唧”的东西。

    赵天友最爱拍的是大家在一起干活时说的“怪话”。

    镜头里,李远顺跟张富华是一对搭档。李远顺先给张富华肩上压一块石头:“你怕什么,你把你那个五爪子叉起,就下去啦。”“五爪子叉起”,说的是马或牛,在陡坡上走得稳。

    搬第二块石头,张富华嫌石头大。李远顺说:“这个屁有啥子嘛?我给你摘一张牛蒡子叶子放你肩膀上,轻轻地就驼下去了。”这次又骂他是牛。

    在老赵眼中,再没有比修路更重要的事情了。

    在没有路的日子里,整个天池村的人就像生活在原始社会,山里的木头竹子运不出去,油盐酱醋、农药种子都要从下面很远的集市往回背。村里有句谚语“出门赶集,一天到黑”。

    上世纪90年代初,还没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大路。看到这个村这么穷,乡政府的人找到当时的民办教师赵天友,鼓动他做村里的文书。修路是当时的第一件大事,作为文书要掌管安全、设计方案和预算。村里开始修这条路的时候启动资金只有700元。

    赵天友的人生轨迹就因为这条路改变。实际上,做了12年村小学老师,赵天友所带的毕业班每年都是全乡第一,但最终他还是离开教师队伍,就为了修这条路。

    如今,拉着任何一个上点岁数的村民,都能说说当年修路的情景:全村的男女老少把自家做的咸菜,倒在饭里,一人一个盒子带上山。中午就在山上搞一点柴火,热一下。那时候修路也不算钱,也不记工分。

    “那个时候积极性多好,没有人说我今天没有时间什么的,没有人这样说。”村民胡清安说。

    修路从1991年初开始,那时候没有机械,男的用钢钎、铁锤打炮眼,凑钱买雷管炸药。妇女和老人就用背篼、撮箕背泥土、石头,在路沿上砌石墙。

    直到1995年11月,通往山下大公路的这条路才修通,前后用了近5年时间。

    妇女主任李远玉至今还记得,修通那天,6个村干部站在一辆大卡车上,在村子和乡政府之间连开了三个来回。

    相比之下,重建一条路要比当年开路容易些。眼看路快修好,赵天友跟村长开玩笑说,要杀一头猪,开庆祝大会。

    2008年10月3日,路通那天,山下板房里的村民等在路边。等到晚上7时多,路才修通,只是庆祝大会没开成,因为路通之后,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去乡政府,把帐篷领回来。

    那晚,参加修路的10来个人开了一辆卡车,领回了那100顶帐篷。回家都晚上11时了,晚饭都还没吃。

    在高川乡的几个村中,天池村的海拔最高,路却是最先修通的。过年时,全村的人都从板房搬了回来,除夕夜还搞起了篝火晚会。

    据说,当时别的村住在板房里的人都在骂:“那些龟儿子、瓜娃子,受这些罪回去,干嘛不等国家修房子?”

    路修好的时候,老赵的片子也杀青了。剪辑的时候他问妻子:“拍了这么多,命个什么名字啊?”

    他考虑过,“重建之路,生活之路,生命之路”,最后决定就叫《路》。

    纪录片指导老师发现,随着路在修,人也在变。去年7月份时赵天友还有些忧郁,几个月后,虽然黑了点儿,却“满脸红光”。用他自己的说,这是地震后重建心灵之路。

    《路》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赵天友站在原地转圈拍摄的,他的镜头摇过身后的路、前方的路,经过自己的家。镜头缓慢地摇过,就像用目光一寸寸抚摸自家的白瓦红窗。

    结尾配上了赵天友略带川音的普通话,像小学语文老师在给学生们念作文:

    “路,修好了,我们正在建设自己的新家。家乡的一切依然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地震将我们的生活拉到了原点,但我们没有放弃,没有退缩。我们会坚定地走下去,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人:商议重建的50多场会

    相比之下,位于彭州市小鱼洞镇的中坝村条件好得多,既不需要与天灾斗,也不用与山地抗衡。因此45岁的村民肖永发镜头里没有苦难,满满当当地装的都是人。

    这里的房屋损失严重,但人员伤亡不大,沾了新农村建设试点工程的光,大部分村民很快就能住进四层单元楼,还有一些能住类似别墅的二层小楼。但是,从“谁出钱建房”到“小楼能否配马桶和猪圈”,中坝村已经开了50多场会。

    2008年9月6日,中坝村召开关于灾后重建的第一次会,是讨论重建农房的方式。

    在肖永发的镜头里,简陋的帐篷里围满了村民,烟雾缭绕,村长任天华一手叉腰,一手挥摆,准备发言。肖永发无意中用了仰拍,把村长弄得愈发像个发表演说的领袖。

    “摆在我们面前有一条路,就是回归到原始社会,我们一起倒退30年,或者我们4大队再倒退50年。”任天华欲擒故纵,“已经不能住岩窝了,难道住草房?”

    在讨论农房重建的方式之前,任天华说:“首先要我取得你们的民主。但是民主必须要有个集中。如果光要你们的民主不要我们的集中,那就办不了。光要我们的集中,不要你们的民主,那我们就垄断了,也办不了。”

    民主集中之后,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认为,由国家出钱、自己上交宅基地的“统规统建”方式最好,本次会议没有异议,一致通过。

    但问题很快出现了。有村民对着肖永发的镜头说出了内心的顾虑:原本分散的村民集中到一个小区,三四层楼高的房子,将来生产工具怎么放?玉米怎么储存?粪桶总不能放在楼上吧?按照规划,村里将把猪圈集中修建在一处,以方便治污。“猪圈离家那么远,到时候喂一下猪该多不方便啊。”

    肖永发把这些镜头放给村长看。于是,第二次开会,村长任天华又开始了他的演说:“100个人就有100颗不同的心。有100个脑袋,就有100个想法。”他晃着手指头说,“达到每个人满意,办不到。肯定要损失一定的利益,但要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

    这次会议最终确定,除了在原方案之外,鼓励村民统规自建或原址自建。

    然而,会场再一次炸了锅,有人觉得,两个方案差距太大,后一个方案自己要掏的钱太多。

    我参加的已经是中坝村有关重建的第50次会,据说,住进新房之前还要开几次。

    这次会上,任天华说的是灾后重建的经费报账。“谁吃掉10块钱,就是割了党中央的心,抓到就要重处,要判刑。如果你们发现我们村干部拿了10块钱,直接上告。”

    一位村民提出总觉得新建房的质量不达标,“别的地方都是5根钢筋,我们组只有4根钢筋。水泥柱子也没打满。”

    任天华摆了摆手,说:“我的房子也在重建,您去看看是不是4根钢筋?”

    今年51岁的任天华已经当了20年村长。“我姓任,意思是说我任务很重。”他经常这样自我介绍,“算命的说我一生有很多爱,也有很多恨。地震前是爱大于恨,现在怕是已恨大于爱了。”

    地震这一年,任天华把10年的工作都做了,每天只吃两顿饭,体重从148斤降到136斤。

    任天华一见到我,就感叹说:“刚地震那几天,人人都是天使。大家能活下来,全家人能逃命就很高兴了,什么钱、粮、物资都不要了;等过了5月16日,开始要吃的,要物资;到6月,开始考虑有一定的钱用,有衣服穿;10月,开始要被子和棉衣;11月,开始考虑住房……”

    在村长眼中,这些转变是人们从非常态回归到人之常情。现在每家都有房子住了,又想着要有钱花,有饭吃,有衣穿,要有生活出路,还想有钱能揣上,打打麻将牌。

    聊天儿一个多小时,任天华接了10来个电话:某家灯不着了,要村长找人修;86岁的老太太绊倒了,村长也得去看看。

    “你们不知道基层工作有多难。”他说。8年前自己收农业税,被6个妇女摁在地上,扒光了裤子,“可那也得收啊”。

    开不完的会和永不满足的人群,这就是村里重建工作的现实图景。肖永发用镜头纪录了全程。

    肖永发的妻子对丈夫的爱好很不以为然。地震前,肖永发借了数万元,新建了一幢二层的木屋准备开农家乐,不料水管刚通,地震就来了。最后只剩下几根柱子。

    “你这样天天拍,图什么?”我问他。

    这位退伍军人想了想,说:“地震把我前40年的积累毁得一干二净,连个碗都没留下。我想为我的后40年留下些有价值的东西……”

    来到灾区之前,我就听说,如今这里没有故事,只有生活。

    但亲历了村民自己拍摄的现场之后,我发现,任何故事都没有生活本身来得精彩。天灾重重的村庄,心灵之路的重建,人与人之间永不中断的赞成、反对……

    是的,没有故事,我只看见他们,认认真真地活着。

    一位记者给赵天友发短信,祝他生日快乐。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回复:“活着快乐!”

    天池村赵天友在拍农舍重建

    平溪村鄢玉彬

    平溪村村支书周通国

    平溪村鄢玉彬的家,墙上还有洪水泡过的痕迹

    中坝村肖永发,他身边是该村重建农舍的效果图

    5月12日,天池村村民举行传统的上梁仪式,重建农舍

    

打印】 【关闭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在接受本网站服务之前,请务必仔细阅读下列条款并同意本声明。

  1. 凡本网注明"来源:中青在线或中国青年报"的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中青在线或中国青年报社,未经本网授权,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它方式使用上述作品。
  2. 本网授权使用作品的,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并按双方协议注明作品来源。违反上述声明者,中青在线将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 
  3.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中青在线)”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的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 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
  4. 本网站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不代表本网站的观点和看法,与本网站立场无关,文责作者自负。 
  5. 如因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联系的,请在30日内与本网联系。
   联系方式:中青在线信息授权部 电话:010--64098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