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后,镜头如何继续
以上画面出自纪录片《冬去春来》。5月27日至6月7日期间,5部汶川地震题材的纪录片在CNEX纪录片展映周完成集中放映。目前,这一题材的纪录片数量尚无法统计,可以肯定的是,数字只会继续增长。
“纪念地震最厉害的一拨已经过去。”导演周侯衡这样说。与此同时,各种拍摄目的、不同制作背景的纪录片开始涌现。灾难过后,如何让关注持续下去?踩在同一片废墟上的纪录片导演,他们的镜头是否会有不同?
另一种见证
庞雅芝爱笑,出现在镜头中的她胖胖的,梳着一条辫子,穿上假肢后还蹦蹦跳跳的。面对镜头,不需要提问,她就用普通话讲着地震时在哪、被压在什么地方、旁边哪个同学死了……就这样不间断地讲了10多分钟,讲到拍摄者流泪,而她语速飞快,仿佛这件事已与她无关。
2009年1月,包括庞雅芝在内的5个北川孩子成为“四川地震影像帮扶计划”的首批成员,孩子们的拍摄素材是纪录片《冬去春来》的重要组成部分。发给孩子们的DV是导演周侯衡向朋友借的,他希望通过影像帮助孩子们走出自己的世界。
庞雅芝的拍摄主题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和其他孩子的害羞相比,摄像机后面的她说话声音总是很大。但摄制组的胡婷婷知道,这个看上去很乐观的孩子把许多情绪放在心里。听见弹棉花的声音,她会从睡梦中惊醒,因为那就像地震前发出的声音。她曾告诉胡婷婷,“我睡觉时就把假肢就放在床边,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再遇到地震,我就可以穿起它,带着我的父母赶快跑。”
对于北川老县城,庞雅芝一度排斥。清明时,父亲想带她回家看看,庞雅芝接受不了,情绪烦躁。她痛恨在任家坪卖碟片的小贩,“这些卖碟的人应该给灵魂一个安息的地方!”她指着小贩对胡婷婷说。
庞雅芝哭了一路,摄像机也交给同行的小伙伴了。但当胡婷婷陪她下车,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学校真的就在面前时,她突然说:“把机器给我。”
庞雅芝在摄像机后小声口述:“我就压在这个地方,梁子悬在上面,下面就是我……”镜头随着她的声音快速移动。拿不稳机器曾是几个孩子培训时的通病,可这些画面都很稳定。周侯衡和胡婷婷感到惊讶,“我们看到了她从内心站起来的那一刻。”
遇难数字背后的个体命运
就在周侯衡与胡婷婷在安县寻找帮扶对象时,他们遇到纪录片《重建》的导演刘畅。
2008年5月20日,刘畅第一次到灾区。在北川任家坪收费站旁一个略显冷清的废墟里,他捡到了学生的作业本和大头贴。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就是北川中学。方小雪的母亲黄大姐正站在废墟上,她拿了一张女儿的大头贴给刘畅看,照片里的小姑娘模样乖巧,用同学的话说“有点娇弱”。这时,距地震发生已经一个星期,尽管遇难人数一直上升,但方小雪却是他在灾区看到的第一个有视觉概念的遇难者。
“北川中学一千多师生遇难,这些学生都是什么样?我想把数字背后的生命还原出来。”刘畅说。
老县城已经封锁。摄制组成员化装成修板房的工人,从吉娜羌寨后面上山,又换了辆当地牌照的车。早上五点,警察已在哨卡站岗,小车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停!干吗的?”“修板房的。”警察打开车窗看了一眼,几个男人在车里昏睡着,头发凌乱,他们就这样混了进去。
摄制组跟拍了5个北川家庭,其中就有方小雪一家。地震后,方小雪的父亲方豪全买了辆摩托车载客,后来又到矿山打工。刘畅帮他拍了张全家福,照片中的方豪全手捧女儿遗像,赤裸着上身,阳光把他的皮肤照得油亮亮的。
几个月后,这张照片成为方豪全的遗像——在矿山上工时,一块滚落的山石击中他的头颅。给方豪全上坟时,刘畅受不了了。他买了一个花篮,突然想到,“不对,还有小雪呢。”那时他差点就拍不下去了。
“方豪全是我们的主角,他就像一个小黑蚂蚁,那么瘦弱,扛了那么多责任,又很乐天,他没有放弃过1分的努力。”刘畅说。
刘畅的镜头一直追踪着老县城前的那道封锁线。“开始时是防化部队守这个门,后来是铁丝网。门的变化会一直继续,从小栅栏门到钢铁大门到最后超豪华羌族大门,上面写着‘国家级×A景区’,再进去的就是旅游大巴了。”
到那时,北川的“一条龙旅游”是这样的:到新县城住,到老县城看,去唐家山堰塞湖留影,再到农家乐打打牌。方豪全曾说,如果北川县城变成景区,他们家会变成停车场,他就可以坐在那里收费,不用去山里冒险了。
那也是刘畅结束拍摄的时候。“景区建好后,大巴往里开。最后的闪回镜头是方豪全骑着摩托车,经过‘北川为奥运加油’的标语时那个兴高采烈的状态。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
矛盾的情感抉择
《重建》在某电视台播出前,播出方的意见是“过于内敛”。
“如果你真关心那边的人,会有耐心去看他们的生活。”刘畅说,“我基本上没拍大场面,倒塌啊、救人啊、哭喊啊,拍的全是他们普通的生活。电视台觉得还不够震撼,希望片头加点地动山摇的配音,来个30秒黑场,里面哭爹喊娘的。或者更类型化一些,官方和民间不同声音的冲突,像政论片那样。”
实际上,电视台所说的冲突性元素刘畅在拍摄过程中也遇到了,“如果我们全把精力放在这个对立状态去拍摄,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以后拍摄也会更困难。很多问题因为‘播出’没法谈透,这不是这个版本能解决的问题。”
《重建》分3集播出。第一集结束在北川百日祭家长蹲在废墟前哭泣,“那是一个煽情段落,我们并不是很喜欢。只是依靠别人眼泪去说煽情话太简单了。”刘畅说。
在北川老县城外,刘畅曾遇到一个夹着兄嫂结婚照的中年男子。“家里还好吧?”“爱人还好,娃儿不在了。”几秒钟后,男子又重复一遍,“爱人还好,娃儿不在了。”说话时,他的脸上还带着笑。镜头把这些都记录下来,“这就是纪录片的魅力,它不是故事片,要先把气氛渲染出来让你感觉有多震撼。”
刘畅也曾去绵阳长虹培训中心拍摄北川中学学生,可他最终放弃了。“你让孩子们说什么?当时怎么逃出来的?那些有其他社会工作者在做了。很多记者都来采访,孩子们已经对答如流,像完成政治任务一样。都玩场面游戏,那就没必要了。”
镜头同样热爱追踪母亲的眼泪。“5·12”一周年,许多母亲在北川老县城废墟前烧纸,她们一哭,镜头也跟了过来。“拍可以,能不能远点儿拍,不要站在那个哭泣的女人面前还拿个麦克风。”周侯衡说。但他在某电视台工作时也曾拍过“癌症村”这样的题材,“很多拍摄对象可能半年后就去世了,我还要打着灯去拍摄躺在病床上的人,让他最脆弱的一面呈现在镜头前。那个选择很难,压力很大。”
偶然的机会,周侯衡在小贩卖的碟片里发现了庞雅芝被救出时的原始影像。“直接看到她的左腿已经……”周侯衡没说下去。在新加坡剪片子时,他们本想用上这段素材,“可实在不忍心把它放进去,我们和她已经很亲密,无法接受,那个画面我只看一次就够了。”胡婷婷说,“我们不会为了完成自己的片子而让孩子们来配合。”
镜头如何继续
“5·12”一周年之际,周侯衡到绵阳市委宣传部报到,这时他在媒体登记簿上已经排到四百多号。北川中学新址奠基仪式上,十几家媒体的镜头对准人群中的庞雅芝,跟拍庞雅芝的周侯衡退到他们后面,把摄像机对准了这些媒体。
“1年后,人们的目光将会移到其他地方。”周侯衡这样认为。媒体上关于地震灾区的报道越来越少,地震题材的纪录片却开始涌了出来。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国庆六十周年献礼片《人民至上》,已在央视播出的《生者》,还有各种由基金会扶持或具有高校、民间组织背景以及海外媒体拍摄的纪录片。2008年9月,第七届广州国际纪录片大会征集地震影像,那时就有十余人提供了片花。而更多尚未完成后期制作的纪录片还不为人知。
“到时‘5·12’的纪录片会更多了,无数救人的东西、灾民的感想。”刘畅说,“我们没有拍灾难,没有拍抢救,我们拍的是灾后这些人怎么走出来。”
《重建》和《冬去春来》的片长在1小时左右,“这不是拿来玩,证明自己有多牛,而是给别人看的,有耐心看完的人很有限。”刘畅说。周侯衡也问记者:“你觉得1小时还不算长?”
他们都希望片子能继续拍下去,这意味着资金必须及时到位。《重建》的前期资金来源于与电视台的合作,《冬去春来》则受到一个香港基金会的扶持。一年过后,他们又要重新寻找资金。“我们现在已经自己贴钱在做了。”刘畅说。《冬去春来》已入选Discovery探索频道的“先锋导游计划”,胡婷婷希望能把孩子们拍的片子推广到国际电影节的儿童单元,让他们走出去看世界。
许多导演对于“地震是个好题材”“会很卖钱”的说法都表现得很排斥,“先把自己内心清理干净再去做事。”周侯衡这样说,“经常会有那么一丝温暖让你坚持下去。”一年来,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看他们拍的片子,“那个时候他靠在我肩头,就像我的小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