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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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前,这个打工者挺身而出,替别人挡住了菜刀,右手几乎被砍断。为了治疗,他花光所有积蓄,欠了一身债,却因为没钱,面临右手即将残疾的命运。行凶者、救人者乃至政府部门,因为各种理由无法为他提供帮助,他只有独自体验——

一个见义勇为者的绝望生活

实习生 周凯莉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6-17    [打印] [关闭]

    赵荣利从没要求过报答。尽管他曾挺身而出,替几个陌生人挡下砍来的菜刀。这一刀,结实地砍在他的右手腕上,整个手腕几乎齐齐砍断。

    但这个壮实的陕西汉子没料到,为这一次义举,他要付出那么多代价。此后一年半时间里,他几乎失去一切,得到的,只是一根植在右手腕里钻心疼的钢筋,并且连动手术将它取出来的钱都没有。

    作为一个见义勇为者,他已经36岁,却还在陕西渭南市郊的老家等待遥遥无期的“公道”。一只土狗跑过,不小心绊倒了空脸盆,发出“咣当”一声,他不由战抖了一下。自从右手被菜刀砍了以后,他最怕金属落地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也不愿意回想起一年半以前,发生在北京的事情。

    那是2007年12月16日傍晚,天黑得很早,北京上地桥边北风很大。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驴肉火烧店里,稀稀拉拉摆着五六张桌子,客人不多。

    赵荣利在这里打工做厨师,但没签合同。他在厨房里做完菜,正张罗着给自己拣点剩饭吃。对他来说,这本是最平常的一天,因为生意清淡,过了9点,他就可以回到附近的“家”——由老板租下的黑漆漆地下室,躺在单人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争吵突然发生了。当时,赵荣利正在切土豆,几个男人拉开大嗓门叫骂着。在这间靠近城市郊区的小饭馆里,赵荣利见过很多客人喝醉了酒吵吵闹闹。他并没有在意,弯腰提起水桶,打算去盛自来水。

    一个男子猛地从外边跑了进来,抄起案上的菜刀就往外冲。赵荣利下意识觉得:要出大事儿了。他大喊一声“站住”,想也没想,跟着往外撵。

    眼看着男子举刀砍向座位上另两个男人,身高1.75米的赵荣利蹿了上去,伸出了右手。菜刀“铛”的一声掉在瓷砖地上。在一片惊叫声里,赵荣利低头看了看,鲜血正从右手喷出来。

    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右桡骨筋突骨折、多发肌腱断裂”。“说白了,就是手腕还剩下几根筋和一层皮。”赵荣利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握着大蒲扇,总有几只苍蝇盯着他右手腕溃烂的伤口打转。

    这已经是回老家后,赵荣利的第五份零工,帮人在工地守夜,守一晚10块钱。在这个陕西的小村里,300多户人家,几乎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40岁以下的壮劳力都去了北京、广州、杭州等大城市打工。

    赵荣利原本是他们中的一个,而且因为做的是“厨师”,很受人羡慕,毕竟,许多人出去,除了几个做保安的,大多数都是干建筑。

    这名连劳动合同都没有的“大厨”,每月能从1000多块钱工资里挤出几百块来。他打算,攒到35岁就回家,“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酒”。

    如今,他却只能窝在不到3平方米的工棚里这张烂草席上,连翻个身都会痛得睡不着。为了治病,他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借下了债。

    受伤以后,女朋友也离开了他。赵荣利不断地念叨:“我受伤了,她离开我,是对的。”那个短头发、苹果脸的姑娘,像极了他最爱看的《平凡的世界》的女主人公,都有一双大眼睛。

    这位见义勇为者,每天都把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出具的“见义勇为司法鉴定书”揣在身上。但是,这丝毫没有改变他此后一年半的坎坷命运。

    受伤后,赵荣利在医院里住了12天,花掉的钱总计21756.49元。这些钱是他躺在病床上,用左手翻遍了老式诺基亚手机里的通讯录,东拼西凑借来的。他每天拼命求着医生给他吃便宜的药,但因为没法自理,他不得不请一位老年护工帮他打饭、上厕所,一天70元。

    到第13天,他盯着账单上的“天文数字”,火一个劲儿往上冒。趁没人注意,他拖着还没好的右手,溜出了医院。

    刚一受伤,原来的老板就辞退了他。一开始,这个河南老板还带着水果、牛奶,来医院看过他,并留下了几百元钱。但等到赵荣利提出帮忙担负医疗费以后,老板立即变了脸,干脆否认他是厨师,说他是“无业游民,偶尔来店里玩的”。

    行凶的张旭东取保候审时,来和赵荣利见过一面,答应支付医药费。2008年,法院判张旭东入狱两年半,并赔偿1.5万元。但大牢里的张旭东早就表示:“我死也拿不出一万五啊。”而从头至尾,两名被救者都没有出现过。

    事实上,伤得迷迷糊糊的赵荣利,开始根本不记得这3个人到底叫什么、长什么模样。他后来才知道,3人都是附近一家商业大厦的保安,每个月的工资不到 600元。

    被救者庄广伟觉得自己“有心无力,没法帮助他”。随着反复追问,他急了,索性瞪大眼睛:“赵荣利是谁,我不认识他。”而另一个被救者王玉龙,则索性换了电话号码。

    就在伤人者和被救者的推托与回避中,见义勇为者赵荣利,生活正陷入困境。

    2008年初,经过朋友指点,赵荣利揣着法院的“见义勇为司法鉴定书”,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海淀区民政局优抚科,申请“见义勇为救助”。

    工作人员向他出示了《〈北京市见义勇为人员奖励和保护条例〉实施办法》。第六条明白写着:“个人或者组织反映见义勇为情况或者申请确认见义勇为,应当在行为发生之日起30个工作日内向行为发生地的区、县民政部门提出。”

    不巧的是,他提出申请的时间,恰好超过时限一天。结果,连这个见义勇为者的身份,也变得不清不楚了。

    失业之后,赵荣利在鼓楼大街附近一个老式住宅区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他的任务,是看到陌生人向上头报告,以及半夜起来给晚回家的居民开门,活儿并不重。

    但不久,他的右手开始溃烂,发出难闻的味道,来来往往的居民都皱起了眉。有一天,没说什么原因,保安队长甩给他两张百元大钞,挥挥手:“走吧,走吧。”

    于是,他曲着右手,用左手打好露出棉絮的铺盖卷,吃力地扛起,灰溜溜走了。

    后来,有个报刊亭的老板看他可怜,给了他一个送报纸的差事。从此,每天一大早,赵荣利都要用一只手抱着一大摞报纸,在街头狂奔。他坐不起4毛钱一趟的公车,更何况,办理公交卡还得20块钱的押金。

    这个见义勇为者的生活越来越潦倒,受伤欠的债“像跳蚤一样在身上爬”。没有地方住,他睡在东直门的天桥下,每晚和一堆流浪汉争抢位置。到白天工闲的时候,他干脆举起木棍,拎着磨起毛的蛇皮袋,和附近的拾荒者一起,去居民小区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和废纸。每天能卖三四块钱,足够他在生日那天,奢侈地进小饭馆吃一碗刀削面。

    偶尔,他也会被问到,如果再来一次,还会不会冲上去挡住那把菜刀?但这个问题从来没有答案。

    更实际的问题是,因为没钱,植入右手手腕的那截钢筋迟迟没有取出。这根钢筋已经在他手臂里多待了10个月,至今还深埋在溃烂的肉里。医生警告他,一旦肌肉组织和钢筋粘连“不仅局部会病变,整个右手都会残废”。

    但是,6000元的手术费用,对他来说实在太多,更何况,还有两万块的债务,等着偿还。手残废了,负债累累,“活着也没啥意思了”。这个一向乐观的大男人想到了死。

    2008年年底,东城区司法局在地坛公园组织了《法律援助条例》实施5周年的宣传活动。走投无路的赵荣利来到这里,找到了北京大都律师事务所的公益律师王贝。

    因为不方便,他当时已几个月没洗过澡,身上的白衬衫变成黑色,头发又长又脏,右手手腕上深达10厘米的伤口已经变形,黑痂里带着血丝。

    “我是见义勇为负伤的,还为治伤负债累累,但现在拿不到一分钱还债,生活费也耗尽了,怎么办?”赵荣利冲上来就甩下这句话,带着哭腔。

    在这位律师的协助下,赵荣利决定向受益人、行凶者和餐馆老板索求赔偿。他希望,借助这笔钱,他能够治好自己的右手,并还上债。

    如今,法院已经立案,尚未开庭。但是,赵荣利并不知道,这场官司要打多久,而他的右手能否等到那时候。

    他只有在老家等下去。闲的时候,他用左手种菜、打小麦,做些村里妇女干不了的零活儿,赚点小钱。

    而溃烂的右手每天都疼得厉害。一年半以前,他用这只右手挡住了一把砍向别人的菜刀。

    从那一刻起,这个见义勇为者的人生,开始陷入意想不到的困顿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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