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河”告别地狱
这里不是高档休闲会所,也不是什么疗养院,而是位于北京市大兴区的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
作为首都司法行政系统第一家强制隔离戒毒所,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是在天堂河劳教所的基础上改扩建而成。它主要承担着被强制隔离戒毒人员的接收和管理工作,从去年7月1日起至今,一共接收了300多名吸毒人员。
“6·26”国际禁毒日前夕,《中国青年报》记者走进“天堂河”,感受禁毒法中提出构建“生理脱毒、身心康复、重返社会三位一体的戒毒康复新模式”。
从管理到帮助
“来了8个月了,刚来的时候很烦躁,坐不住。现在感觉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绣绣十字绣,到楼下去锻炼身体。”在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的康体活动大厅里,一名正在绣黑色小猫图案的戒毒人员告诉记者。
据了解,强制隔离戒毒时间最长为3年,戒毒人员刚来时处于隔离观察阶段,第二阶段又根据表现分为基本处遇和激励处遇阶段,两个阶段待遇不同,如基本处遇阶段强戒人员每个月可以打两次电话,在激励处遇阶段每个月可以打4次电话;最后是康复治疗阶段,强制隔离戒毒满一年以后可以对戒毒人员进行诊断评估,如果其在生理、心理、行为、认知和家庭关系修复方面评估合格,就可以解除强制隔离戒毒。
记者注意到,戒毒人员在强制隔离戒毒所内的生活,和以往劳教戒毒不太一样,他们从事的都是一些刺绣、养鱼、绿化和蔬菜种植等习艺性、康复性劳动,大部分时间用来接受体能训练、心理治疗以及上课学习。
“我们投入几百万资金购买器材设备,邀请北京体育大学老师来教授五禽戏等锻炼方式。”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副所长李冠军告诉记者,劳教戒毒重在矫治吸毒人员的思想和行为,而强制隔离戒毒认定吸毒人员是违法者、病人、受害者,矫正其思想行为的同时,也将心理矫治放到重要位置——原来的劳教民警从管理者的角色转换为帮助者。
据了解,戒毒人员的衣服、被褥由所里统一发放,每人每月有10元零花钱。所内有小超市,戒毒人员可以购买生活必需品,但是小超市内不卖烟酒。
戒毒所综合楼里有一间教室,教室内有模拟的KTV包房、卧室和卫生间。“这是心理康复的毒品考验室”,心理咨询师郑雯慧介绍,戒毒人员在这里进行毒品心理依赖的脱敏测试和治疗,根据强制隔离戒毒人员的复吸经历,有选择地使用,对其进行脱敏训练。
在KTV包房模拟环境中,茶几上放着仿真的海洛因、冰毒模型。“吸毒人员处于自己以前吸毒的环境中,会有一些情绪上的变化。”郑雯慧说,曾经有一个吸毒者因为总用口香糖锡箔纸,一看见口香糖就忍不住想吸毒。毒品考验室就是要模拟吸毒者吸毒环境,对其反复刺激,让吸毒者再次接触这一环境时不会有吸毒的冲动,“如果心理没有什么波动,就说明他脱敏成功了。”
一些戒毒者遇到心理问题时需要发泄情绪,戒毒所内设有发泄治疗室。治疗室四壁是厚厚的软包墙壁,发泄物有充气假人、橡皮球等,保证戒毒者发泄时不会自伤或伤到别人。“但是我们不提倡他们过多用暴力方式缓解压力”,郑雯慧说,在戒毒者发泄完后,他们会对其进行心理疏导,引导他们用更平和的方式缓解压力。
“四进宫”的瘾君子成为禁毒志愿者
“回想起自己从1994年开始吸毒这些年的经历,我最想说的是毒品这东西,千万不能沾啊!”在和天堂河强制隔离戒毒所一墙之隔的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51岁的老盛说,这段生活好比噩梦。
和所有吸毒者一样,老盛脸色发灰。一旁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老盛现在有150多斤,两年前刚到康复中心时,这位一米七五的汉子体重不足110斤。
老盛说自己属于十多年前最先富起来的那拨儿人,因为所在工厂效益不好,就办了停薪留职,和几个朋友一道做生意。有一天,朋友拿来了一包白色粉末,让老盛模仿他的样子,倒在一张锡箔纸上,用打火机点着,烟雾冒出来时,鼻子凑过去吸。后来,老盛和两三个朋友经常凑在一起吸,再也离不开了。他们吸的东西,叫海洛因。
“那几年吸的海洛因都是通过朋友从毒贩子手里买,最多一天能抽1000多块钱的。发现存折上的钱不多了,就每天少抽点儿,百八十块。”
1997年的一天,老盛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吸毒时,被警方抓获,送进劳教所强制戒毒。
两年后,解除劳教和毒瘾的老盛回到家中。原来的毒友们又纷纷找上门来,“真是挡不住,待在家里没事干,又吸上了。”这样的事情在随后近10年里重复了3次。2007年8月,看了报纸上的介绍,解除第四次劳教戒毒的老盛来到北京市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
成立于2007年2月的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是全国8个依托劳教场所建立的戒毒康复中心试点之一。禁毒法实施后,中心收治以京籍为主的、完成生理脱毒的吸毒人员,通过有针对性的康复计划,在3年内消除吸毒人员惯有的懒散消极、好逸恶劳,为他们回归社会做好准备。中心主任孙本良的另一个身份是北京市天堂河劳教所副所长。
“刚进来那会儿,以为康复中心和原来的劳教所差不多,就是换了块牌子。住了几天,发现差别太大了。进来第一天,中心就和我签了协议,住多长时间没有强制规定,吃住、上课、健身、检查身体都是免费的。”老盛说。
据孙本良介绍,协议规定,戒毒人员必须完成生理脱毒、尿检结果呈阴性、没有重大疾病,需遵守中心的各项规章制度,主要是作息时间、外出请假、不定期进行尿检吗啡测试等;中心为签约戒毒人员提供各项免费的服务,包括食宿、学习教育、日常管理、康体训练、职业培训以及基本的医疗服务。
“康复中心像一个大家庭。”中心副主任陈小同告诉记者,中心工作人员都是天堂河劳教所的民警,工作时一律着便服,与戒毒人员以师生相称。陈小同之前是天堂河劳教所某戒毒大队的大队长,中心接收的几批康复人员中都有他曾管理过的劳教人员,“完全改变了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在这里,你就是他行为上的老师,心灵上的朋友,生活上的伙伴,更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也更有成就感。”
老盛对自己在中心的生活很满意。周一上午听老师讲《论语》,下午自由活动;周二、周三听老师讲如何做到心理健康和戒毒的主要方法……没课的时候,可以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去网吧上网玩游戏,按时作息,周末还和其他戒毒人员一起看电视,看老师给他们放的影碟,宿舍有单独卫生间。记者在中心采访那天,中午11点半,老盛到食堂打饭,干烧鱼、圆白菜炒豆腐泡、清炒黄瓜片,主食有馒头和米饭。
从2007年8月到2008年4月,老盛在中心住了将近一年。后来,有朋友约他出来做生意,老盛离开了一段儿时间。生意做完了,老盛找不到活儿干,又来到中心,“就是觉得在这里生活舒心”。
老盛的表现使他连续两年成为中心的“康复之星”。去年“6·26”国际禁毒日那天,他和中心工作人员一起,在大兴区的几个社区发放禁毒宣传品。
老盛告诉记者,今年国际禁毒日期间,他要作为禁毒志愿者去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我一定要告诉这些孩子,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赶时髦去接触毒品。毒品这东西不仅害自己,还害家人、害社会。”
老盛早年离异,和儿子、母亲共同生活。他因吸毒4次被劳教,年过七旬的母亲伤透了心,不让他进家门,两个姐姐也和他断绝关系。如今老盛的变化,已经让母亲重新接纳了他。老盛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不能一直住在中心,能出去找点儿事做,好好尽尽孝。”
帮助戒毒者重返社会任重道远
“老盛是我们中心成立两年多来康复治疗最成功的例子。”中心工作人员唐老师拥有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在他看来,能够使老盛保持了两年多没有复吸的根本原因,是所处的康复中心这一环境实现了“三无”——无毒源、无毒友、无吸毒情境。
唐老师告诉记者,业内有一句俗语“脱毒容易脱瘾难”,“按照国际公认标准,生理脱毒期一般为7天至10天,彻底戒除毒瘾则需要3年,前提是在非常纯净的环境下进行。”
怎样确保每一名经过生理脱毒的戒毒者在纯净的环境中彻底戒除毒瘾、不再复吸、真正回归社会?多名从事戒毒康复的人士认为,家庭和社区的支持系统最重要。
“禁毒法规定的戒毒制度涵盖了从戒毒到巩固的全过程,对吸毒人员重在教育和救治,我们在实践中的最大感受是戒毒者完成生理脱毒后,家庭在督促、防止戒毒者再次进入之前的吸毒环境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样,他所居住的社区、街道在他重新被接纳、被认可的过程中也是如此。”唐老师说。
据记者了解,尽管禁毒法中规定城市街道办事处、乡镇人民政府负责社区戒毒工作,但由于街道办事处开展戒毒工作时间短,在技术力量、设施设备方面不完善,社区戒毒在很多地方尚未进入操作层面。
老盛曾经告诉记者,他每次解除劳教回到家,只有派出所找他做笔录。因为找不到活儿干,他多次找社区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寻求帮助,但都没有结果。
唐老师认为,如果一个完成康复治疗的戒毒者回到家中,遭遇老盛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抵挡不住诱惑而复吸。因此,康复中心建立了对离开中心的戒毒人员的家访和定期督导制度,目前从保持操守、没有复吸6个月以上的100多名康复人员来看,家庭关系稳定是保持操守的重要因素。
尽管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在帮助戒毒者回归社会方面进行了一些探索,但孙本良和中心多名工作人员对记者坦言:目前仅仅依靠中心一家的力量,很难完成社区康复在戒毒中起到的“中途岛”、“缓冲带”的作用。
更严峻的现实是,中心只有11名工作人员,目前还都是原来劳教所的编制,禁毒法虽然规定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可以开办戒毒康复场所,接受戒毒人员自愿康复、并对社会力量开办戒毒康复场所给予扶持,但是至今没有配套法规规章出台。资金来源、人员配置,以及实践中强制隔离戒毒、社区戒毒、社区康复如何衔接,都无章可循。
天堂河戒毒康复中心成立两年来,政府投资了1600多万元,下一步的发展是继续完全依靠政府投资,还是寻找更好的办法,同样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