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雨燕正在告别北京
专家推测,它们或许已在这里居住了上千年。每年3月,这种小鸟都会从非洲或东南亚跋涉而来,钻进楼宇、庙塔屋檐下的缝隙,生儿育女。除了北京,只有中国北方少数几个城市能发现它们的身影。
直到1955年,一个傍晚,初中生高武路过东直门城楼,还能看见几百只北京雨燕飞在空中,黑压压的,像团云彩。但如今,它们正在离去,这让许多人牵肠挂肚。从官方机构到民间组织,人们纷纷传递着这个消息。
2002年,由官方资助的调查者在65个观测点,数到了3182只北京雨燕。2007年,另一群志愿者在北京四环路以内,统计到的数量已不到2000只。
北京雨燕是北京人最不陌生的候鸟之一。它们住在皇城,很少踏足郊区;它们只栖身在高大的古老城楼里,对低矮的民宅不屑一顾。1870年,英国人温斯侯在北京第一次采到其标本,并命名为“北京雨燕”。但在北京百姓的嘴里,这些“势利”的鸟却有另一个名字——楼燕。
科学家早已替它们洗去冤屈。北京雨燕,属雨燕目雨燕科,因为爪的4趾都向前伸,它们无法在平地站立,一旦落地,不借助外力很难起飞。因此,这些可怜的家伙,只能从半空中跃下,经过滑翔,才能飞起来。
北京雨燕的近亲们,多半住在峭壁的洞穴里。而这座古老皇城的高大建筑,则为它们提供了岩穴之外的最佳住所。从正阳门到报国寺,再到大大小小的箭楼,人们早已习惯在老北京每一座楼台外,看到这些小东西舒展双翅,遮住天空。
因为数量太多,前门附近的许多老人都还记得,小时候常在前门城楼里捡到掉出窝的幼鸟。而在后海边,许多老人至今能一眼分出雨燕和普通家燕的区别。甚至,有人照着它们的样子做成风筝。
这群候鸟,见证过一代又一代王朝兴衰交替:宫殿烧了,城门拆了,又建起来,统治者走马灯一样变换,城市的名字也改了几回,北京雨燕却没离开过。但等它要离开的时候,却格外匆忙。
2 只用了50多年时间,北京雨燕的身影就从北京大多数地区消失殆尽。
50年来,北京城发生了几千年来最大的变化。城楼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现代建筑。野地和树荫,逐渐被宽阔的水泥马路和规划过的绿地取代。
1965年6月底的一天,北京学者郑光美沿着故宫外围的筒子河,骑自行车慢行,他边骑边数,一路发现了近400只北京雨燕。到2000年7月初,已经是首都师范大学退休教授的高武,沿着同一条路走过,这一天,他见到了80只。
在北京大多数地区,高武已经无法见到北京雨燕的踪影。他目睹了这个种群在北京的盛衰,也目睹了背后所投射的,整座城市的变迁。
自1417年开始建成的城门门楼,一直是雨燕在北京最主要的栖息地。从1950年开始,随着旧城改造和地铁修建,这些栖息地开始消失。
历史记载,1952年,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被拆除,1954年,地安门被拆,遭受同样命运的,1956年是朝阳门,1965年是崇文门和阜成门、东直门,到1969年,是西直门。
但历史没有记载,这些拆除背后的北京雨燕之殇。“与此同时,庙宇、古塔也因各种原因被拆除”,高武说,“北京雨燕栖息地迅速减少,成为其数量减少的重要原因。”
这在高武的印象里,是北京雨燕群体数量发生的最大一次削减。从此,雨燕漫天飞舞的景象成为许多人的记忆。
上世纪80年代,古建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高武发现,许多高大的古建筑得到了细心的修复。为了保护,文物单位采纳专家意见,在古建筑的屋檐下拦起了防雀网。理由是,防止麻雀等鸟类的粪便污染古建筑。
这成为对北京雨燕的又一次重大打击。除了少数雨燕能够钻过防雀网以外,这些残留的栖息地,也已经对它们挂起了“逐客”的牌子。
尽管找不到详细的数据,但高武相信,经过这两次打击,北京雨燕的数量已经锐减到现在的水平,并且保持了相对的稳定。此后,他身处的这座城市,飞速建起了林立的高楼大厦,但那些用玻璃和钢筋水泥搭起的现代建筑,没有给北京雨燕留下任何居住空间。
这些可怜的鸟,搜索着残留的居所。在鼓楼、前门这些残留的城门门楼下,在没有被防雀网封闭的几座高塔和楼宇下,它们继续繁衍生息。
人们还发现,另一些北京雨燕“与时俱进”了。几年前,有人在天宁寺桥、建国门桥这些立交桥的桥洞缝隙里,见到了北京雨燕。再往前10年,几座6层高的现代楼房檐下,也出现了雨燕的身影,它们钻进破损的水泥洞里栖息。
经过几十年挣扎,这些昔日皇家楼宇里的“堂前燕”终于接受现实,飞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里。
3 2008年举办的北京奥运会,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几个关于鸟的意象。一个是矗立在城市东北方的“鸟巢”体育场,一个是5个吉祥物中以京燕风筝为原型的福娃“妮妮”。
不过,此后相继传出的消息,让这两个意象颇为尴尬。北京观鸟组织的志愿者在“鸟巢”附近进行的鸟类观测发现,这一区域鸟的数量,比环境相同的区域少。“鸟巢”周围的建筑和宽阔的水泥广场,并不适宜鸟类生存。北京有世界上最大的“鸟巢”,但鸟却正失去落脚之处。
此后不久,另一则新闻提到,被作为“妮妮”原型的北京燕,数量已经极少,需要人们保护。
事实上,早在1999年,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运动会,北京雨燕作为世界上飞翔最快的鸟类,被选为吉祥物。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北京正在失去这种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鸟。
随后,专家呼吁、政协提案纷纷出现,人们甚至规划并建设了一座“雨燕塔”,希望留住北京雨燕,却并未见到明显效果,雨燕塔至今见不到北京雨燕的踪影。
北京观鸟会会长付建平介绍,根据这一组织的观测,发生在北京雨燕身上的命运,同样发生在家燕、金腰燕这些更加寻常的燕子身上。
与北京雨燕不同,家燕和金腰燕多半生活在普通民居里。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登堂入室,将巢筑在普通人家的堂屋房梁上。
北京后海附近的一位白发老妇,仍能描画老北京一幅日常图景:春夏之交,居民们大开房门,捅破窗户纸,燕子们于是自由进出,在梁上欢叫。老人们相信,这些“飞过海才能来到这里”的小生灵象征着吉祥。
现代生活方式统治了这座都市,多数家门不再洞开,多数房梁上也不再欢迎鸟雀筑巢。这几乎断了家燕和金腰燕的活路,到上世纪70年代末,高武发现,家燕和金腰燕在北京“几乎消失了”,只有极个别地方还能见到。
到1990年代中期,改变了生活习性的燕子才重新多起来。它们接受了在屋外筑巢的命运,费力地寻找着每一个灯泡、铁架或者废弃的牌匾。而燕子们“双栖玳瑁梁”的往日浪漫,在这座匆忙前进的城市里,已经不见踪影。
4 通过个人记忆,高武几乎可以构建起一部有些模糊的北京鸟类消亡史。尽管近几年,主管部门在网站和各种公开场合表示“北京鸟类的数量正在增长”,但这位鸟类专家固执地认为,从上世纪50年代至今,北京的鸟类数量急剧减少,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不同鸟类数量减少背后,有不同的原因。比如,城楼和古建筑的拆毁和保护,是以高楼为家的北京雨燕消亡的主要原因。而家燕和金腰燕的减少,则是伴随着旧城民宅的改造和新住宅的兴建而发生的。
“栖息地被破坏,是鸟类数量减少的最重要原因。”这位老人发现,北京鸟类数量的缩减过程,与整座城市的拆迁、改造过程,“基本上重合”。
上世纪50年代,北京雨燕遍布天空的时候,初中生高武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四处一片绿色。当时,“北京城就是一个大林子”,没有宽阔的水泥广场和柏油路,没有高大的现代建筑。那时候,城市四周都是农田,每个院子里都种着海棠、玉兰和花花草草。
随着城楼被推倒,城市逐渐扩张到很远的地方。高武逐渐发现,城市里几乎找不到未经人工规划的绿地,城市周围也罕有农田和湿地。燕子们几乎找不到可以用来筑巢的泥。
在仅剩的绿地上,绿化部门统一规划,定期打药,割草。结果,鸟雀们作为食物的虫子、草籽迅速减少,这与栖息地减少一起,成为鸟类离开的原因。
“鸟类是环境的指示性动物”,高武觉得,“鸟能不能留下,说明这个环境是否适宜人居住。”他曾经在颐和园的后山进行过调查。起初,那里有20多种鸟。但管理部门为了绿化和美观,将灌木清除,种上一年四季常绿的“冷性草”,他再去调查时,鸟的种类减少了一半。
这位老专家觉得,野生动物保护,“需要和园林、水务、旅游、环卫乃至规划、建筑设计等部门打交道”,但其中的沟通很不够。
这种沟通的缺乏经常导致悲剧发生。两年前,北京故宫祈年殿进行大修,但选的日期,正是燕子繁殖的季节,但事实上,这完全可以避开。
鸟类学家痛心疾首的事情,在古建筑保护者看来,也许不痛不痒。高武曾就安装防雀网的问题,跟某一个公园的管理处进行协商。对方听说他们要保护北京雨燕,觉得很诧异,“那是害鸟”,为什么要保护?
而当鸟类学家建议在新建筑楼房为北京雨燕等留设栖息地时,一些建筑设计师听了觉得很为难:设计成本要增加,谁来出钱呢?
人的纷争,并不能挽留北京雨燕。50多年前,高武在清晨和黄昏的老北京,看见成百上千的雨燕盘旋在半空中,他感受到的是一座城市古老而悠扬的韵味。
如今,走在这座新生的现代都市,走过前门、鼓楼等地,他偶尔还能看见北京雨燕在空中飞,但数量比以前少了很多。很难说,这是不是北京雨燕留给北京的最后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