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栖息地
要变成有生命力的活物,它必须漂流。若沉到江底,生命就结束了。
两三天后,它孵化成了仔鱼。这时,它游泳的能力还不强,仍需借助水流前行。再过两三天,仔鱼能主动游泳了。一段时间后,这条鱼开始溯游到它生命起源的地方。
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年年如此。
突然有一天,一座大坝将江河拦腰斩断。鱼卵沉入水底,洄游的小鱼望坝兴叹。无数年来的生命延续,可能会因此而中断。
今年年初,重庆市要在长江上建一座水电站的消息传开,一些鱼类专家和环保人士坐不住了。这座名叫小南海的水电站一旦建成,淹没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干流河道近50公里。
而这个素有“生态通道”之称的小南海江段,每年约有150亿尾(粒)鱼类的苗(卵)通过。
这只是专家和环保人士担忧的一个方面。他们还担心,水电开发的叠加效应会摧毁长江上游水生生物密集区的水流环境。
为此,8名专家和环保NGO人士,征求了大量专家意见,于4月20日,向环保部递交了题为《水电过度开发导致长江上游特有鱼类濒临绝境》的呼吁书。
“希望决策者能考虑我们的意见。”北京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说。他是8名专家中的一位。
假如有了小南海大坝
这几乎是鱼类专家的一个共识:自金沙江上向家坝水电站以下至三峡库尾,是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最后的栖息地。
2005年,这一区域被重新调整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更名为“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这个长江干流河段为355公里,河流总长度为1162.7公里的范围内,栖息有鱼类189种,其中国家重点保护鱼类有白鲟、达氏鲟和胭脂鱼3种,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名录的鱼类有云南鲴、中臀拟鱼尝、长薄鳅、岩原鲤等9种。
鱼类专家和环保人士担忧,一旦小南海水电站建成,这些鱼类的生存立马成了问题。毕竟,大坝对鱼类的影响,早已显现出来。
“三峡大坝蓄水后,长江四大家鱼的鱼苗减少了97~98%。”长江流域水资源保护局前局长翁立达说。他认为,这个减少量虽不能完全归咎于三峡大坝,但大坝脱离不了关系。
他与鱼类打交道多年,最难以释怀的是鲥鱼。这种有“长江三鲜”美誉的淡水鱼名贵品种,在上世纪70年代,有157万公斤的年产量,到1985年万安水电站截流后,几乎再也见不着踪影。
让他产生同样叹息的还有中华鲟。这种被称为“水中活化石”的江海洄游性鱼类,因为葛洲坝的阻拦,也濒临绝境。
四川省地矿局区域地质调查队总工程师范晓,曾就中华鲟的保护,咨询过中华鲟研究所和一些专家,结果让他感到“不容乐观”。“人工繁殖代替不了天然繁殖。”他说。
他了解到,到达葛洲坝坝下新产卵场的中华鲟数量逐年减少。中华鲟产卵期原在每年10月中旬,恰逢三峡大坝蓄水期,下泄流量减少,产卵场水位降低,水温也比自然状态低。因此,中华鲟到达葛洲坝坝下产卵的时间已由10月中旬延迟到11月中旬。
“长江上游鱼类的命运也可能如此。”范晓说。他与马军一道,在那份呼吁书上签名。
据他们了解,金沙江上在建的两座水电站—向家坝和溪洛渡水电站一旦建成,“白鲟90%的产卵场被淹没,达氏鲟50%的产卵场被淹没,圆口铜鱼因生境严重破碎化,完成生活史困难”。
有专家撰文称,小南海水电站建成后,水库将淹没7处原有的珍稀特有鱼类产卵场,其中靠近大坝的綦江和长江干流交汇处是保护区下游胭脂鱼的重要产卵地之一。因此,保护区内珍稀特有鱼类集中产卵地将由73处减少为66处。
其实,早在去年5月,农业部在致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的函中就明确表示,小南海水电站一旦建成,将使部分保护区的缓冲区和实验区原有功能发生改变,使得三峡库区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库区水体,阻断白鲟等濒危物种及长江特有鱼类的生殖洄游通道和索饵洄游通道,使许多珍稀特有鱼类难以完成生活史,加剧这些物种的濒危程度等。
今年2月,农业部组织专家对重庆市政府提交的《长江小南海水电站建设项目对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影响及其减免对策专题研究报告》进行了论证。专家组指出,这个即将修建的水电站会对水生生物资源以及保护区的功能造成一定影响。
是否存在补救措施
一边是马军等环保人士在呼吁,一边是重庆方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工程上马。一些人注意到,小南海项目已经开始招标采购设备了。
4月,马军等8人向环保部递交了呼吁书;5月,一份小南海水电站对保护区影响及其减免对策的研究报告修订稿出炉,并“递交农业部审批”;6月,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张罗了一次记者沙龙,讨论了小南海项目的诸多问题;有消息称,6月底,有关部门开始研究保护区的调整方案。
马军等8人递交呼吁书时,他们已大概了解各路专家开出的药方:就地保护、增殖放流、捕捞过坝及建设过鱼设施等。之前,阿海、观音岩等长江上游干流电站上马时,公布了其《环评报告》简本。就这些报告,马军等环保人士,在咨询大量专家的基础上,提出过自己的意见。
“这些方法多不可行。”马军说。他的理由是,大坝蓄水后,鱼类的生境就会被破坏,鱼类的存亡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对保护问题,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文宣也在各种场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曾撰文说,像圆口铜鱼,这种产漂流性卵的鱼类,产出的卵须经2~3天才能孵化,初孵仔鱼要经过2~3天才具备主动游泳能力。在天然河道中一般需要漂流700多公里。目前的保护区河道远远不够,它们必须要漂到三峡库区才能完全自立。当它们长大一点,又需要溯游到保护区内。
而三峡水库内的四大家鱼和其他产漂流性卵的经济鱼类,需要到流水中产卵,保护区是这些鱼类最好的产卵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态通道,如果大坝切断了江面,将会对鱼类的生存带来很大影响。”曹文宣在电话中说。
2月农业部组织的专家论证会上,曹文宣任组长的专家组就指出,近年来每年约有150亿尾(粒)鱼类的苗(卵)通过小南海江段,其中长江四大家鱼苗(卵)约10亿尾(粒)。
多位专家还指出,有的鱼类对水温要求高,水库的人工调节对水温的影响比较大,反过来影响了鱼类生存。
对于2月专家组提出的建设仿生态通道设施,马军等也认为不可行。“长江上游的特有鱼类,多数适应于激流环境,大坝修建形成水库的静水环境对它们是不适应的,特别是进行梯级开发时,急流生境丧失殆尽,对这些鱼类的保护问题不是修建鱼道就能够解决的。”他们在呼吁书中如是写道。
曹文宣解释说,仿生态通道,是借助自然河道或湖泊而建的,非钢筋水泥结构。“现在还没进行试验,效果不好说。”他说。
两年前,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修鱼道并非长江流域鱼类保护有效手段”,不能解决坝上坝下鱼类基因交流等问题。
翁立达也否认了修过鱼设施能解决鱼类的保护问题。在他的记忆中,葛洲坝水电站修建时,曾讨论过这个方案,但最后并没实施。
“我希望决策部门审慎一点。”翁立达说。
不仅仅是几条鱼的问题
悬在众多鱼类专家和环保人士头顶的不仅仅是小南海项目一事。他们担忧,一旦小南海撕开口子,其上游的朱杨溪、石硼等两个水电站的建设也是迟早的事。
“到那个时候,整个长江上游几乎就没有鱼类的生存空间了。”马军说。
小南海水电站的上马,重庆市依据的是1990年国务院批准的《长江流域综合利用规划简要报告》。这份报告指出,长江干流三峡之上、向家坝之下,应当修建小南海、朱杨溪、石硼等大型电站。
马军等人请专家们计算过,如果3个梯级水电站全部建成,这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长江干流中的核心区和实验区将不复存在,仅剩下41.9公里的缓冲区。“库区将合计淹没30处珍稀特有鱼类产卵场及集中分布点,保护区的结构和功能将几乎丧失和破坏”。
事实上,这个地跨四川、重庆、贵州和云南4省市的自然保护区的命运颇为曲折。1996年,泸州和宜宾两地分别建立了珍稀鱼类自然保护区;次年经四川省政府批准,两个保护区合并为长江合江-雷州段珍稀鱼类省级自然保护区。2004年,经国务院批准,上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但是,为给金沙江水电开发让路,这个保护区的范围和功能有所调整。2005年4月国务院通过了调整方案,更名为“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所以,在马军等人看来,小南海水电站项目的建设与否,对这个保护区至关重要。一旦1990年国务院的那份规划还有效,保护区最终将丧失殆尽,长江上游的珍稀特有鱼类将无栖息之地。
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长江保护项目经理郭乔羽,曾雄心勃勃完善这个自然保护区的保护规划。当她听到小南海项目要上马的消息后,曾和水电站项目业主三峡总公司进行过谈判。但对方给她的回答是“尊重政府的决策”。她的工作几乎就此搁置。
“我们做保护到底有多严肃?”她反问道。
最大的质疑是法律层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明确规定,在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和缓冲区内,不得建设任何生产设施。其实这个问题,在5月份关于小南海项目的研究报告中没有回避。报告中提出了“工程回水是否属于生产设施”的问题,并分析了几种可能的保护区调整方案。
这种方式,被翁立达称为“玩概念游戏”。他明确表示,回水也是生产设施。“大坝没有水,怎么产生效益?”他反问说。
下一步会是什么,他都不敢想象。他担心他熟悉的那些鱼儿,在他的眼皮下被送进博物馆,而他却无能为力。
曹文宣也很担忧。他坦言自己无可奈何,只能“尽最大能力保护鱼类”。
马军等人仍在呼吁。
北京大学教授吕植也在和马军一块儿跑,她也是在呼吁书上签名的8人之一。
“生态环境变了,不仅仅是几条鱼的问题,而是价值观的问题。”她在电话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