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上的凝望
对5岁的女孩儿罗丹来说,死亡是件很陌生的事情,尽管她已经学会了用这个字眼。每当看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时,她会不停地叫着:“哇,灰太狼,你倒霉死了!”
但死亡正在逼近这个圆脸、微胖的小姑娘。她患有急性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意味着没有任何免疫力,“一场小感冒就可能致命”。根据北京道培医院专家的诊断,骨髓移植目前是最后的活路。院方已经从中华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低分辨配型全相合的志愿者,需要做进一步的高分辨配型检查。医院还在等待着最终的结果,一旦配型成功,丹丹可能就会暂时远离死亡。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的父母突然消失了。
“爸爸妈妈出去给丹丹买好吃的了。”这是6月22日,丹丹父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对父母的离开,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就在抛下孩子的前一天,母亲王晓香还按照护士的嘱咐,埋头在一双白棉袜子上用红线绣着孩子的名字,为孩子进入无菌舱接受移植手术做准备。“针脚绣得很细,没有一点异样的迹象”。
在护士长施香君的印象里,这对来自河北的农民夫妇,其实很疼爱自己的女儿。有时候,她给丹丹扎针,孩子会躲着哭闹。王晓香就会心疼得搂着女儿,把头埋在女儿身上,深深地叹气。在这个专门做骨髓移植手术的医院里,“这对家长同别的患儿家长,连叹息声都一样”。
除此之外,他们留给医护人员的印象并不深,可能是因为“太普通,普通得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很多医护人员拼凑起来的记忆碎片,得到的只是模糊不全的形象:爸爸高个儿,黑瘦,妈妈扎着刷子辫,微胖,约一米六。他们话不多,衣着朴实,总是一起出入。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他们提供给医院的地址是河北省易县桥头乡石寨村。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职业,据孩子说,妈妈是在家做饭的,爸爸在外打工。
相比之下,女儿丹丹却成为医院里的“国宝熊猫”和“宝贝儿”。第一个外号源自她浑身毛发浓密,浓眉大眼像熊猫眼。大家都说,要像待国宝一样爱这个孩子。
这天中午11点,丹丹刚刚拔掉点滴。这也是她一天最为高兴的时刻。只见小姑娘像小弹簧一样弹起来,站在床上唱唱跳跳:“起床了,鸡叫了,喔喔喔……”她把嘴巴撅成圆形、脖子伸长,双手交叉在身后当做公鸡尾巴。
紧接着,这个生命接近终点的孩子穿上红色的塑料拖鞋下地,上面的美羊羊图案又让她叽叽喳喳说开了:“我最喜欢懒羊羊,他最像我!美羊羊最漂亮!……拖鞋是爸爸在超市给我买的”。她边说边笑,露出空荡荡的大门牙,当有人提醒她时,这个正换牙的女孩惊醒地一把捂住嘴巴,只露出因为激素用得多,毛发过于浓密的额头、眉眼。此后的好一会儿,这个穿着白背心黑短裤的小女孩一直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玩累了,她趴在大窗子上,看窗外远处的西山、高楼和大片的工地。她背对着护士说,“我们家那儿,没有山,没有河,没有大铲车,地里种了好多油菜!”饿了,她蹦蹦跳跳去冰箱拿出“双汇玉米肠”,她说自己最喜欢姥姥,因为“姥姥总是买很多很多的火腿肠”。住院后,姥姥每天给她打电话,不过已经有快两周没打来了。
这是她被遗弃的第11天。这天中午,北京电视台《法治进行时》还在讨论此事,法律专家在电视上讨论,这对夫妇是否构成遗弃罪。不过,护士提前关掉了电视,她们担心小丹丹听到“遗弃”这个词。
就在6月23日,人们发现王晓香夫妇的洗漱用品和衣物不见了,只在床头小兔子玩具背后留下500元钱,以及在病房里的电视柜下压着4沓饭票。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了消息。
起初,罗丹像往常一样玩得像个“发动机一样不肯停下来”:拿注射器学护士样给别人打针;再拿注射器吸水当水枪;玩小珠子穿起来的长颈鹿,绒兔子、小熊玩具;趴在院长助理身上学乌鸦叫;把护士的扣子解开又扣上,反反复复;把胶布贴在每个人手上……
甚至于,她玩得都忘记提父母一声。有护士忍不住问她是否想妈妈,得到的回答是:“我才不想呢,他们两天没回来了!”
但从父母离开的第四天开始,丹丹的情绪就像下行箭头般低落。虽然还是不说“想念妈妈”的话,可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到妈妈。护士给她订饭菜时,特意点好吃的带鱼、鸡肉等,她只吃一点点就剩下了,因为“没有妈妈做的好吃”。夜里饿了,护士拿出孩子妈妈留下的挂面煮面,放酱油放醋,好一通忙乎,她一旁看着,很不高兴地说:“妈妈可不是这样做的。”护士说给她换一个更好的单间,她开始大声嚷着:“不换!换了妈妈找不到我了!”
到第七天,小丹丹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大发脾气。扎针时,她大哭,说是要等妈妈回来再扎。她对护士喊:“我不喜欢你,你出去吧,出去吧!”此前,这个人人夸奖“懂事”的孩子从没有过这样不礼貌的行为。
“这一天,丹丹彻底崩溃了”。院长助理说。
不过,如今只要听到有人可以把手机借给她打,她仍然清晰地报出妈妈的手机号码,大人刚按完键,她迫不及待地抢过手机。听到对方的回音是:您拨叫的电话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她嘴角笑得弧度小了一点:“好哇,王晓香,你不接我电话,你混蛋!”
拨打爸爸的电话,她依然信心满满,嘴角笑得像个大括号,露出上排空空的牙床。当手机里传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笑容顿住了,“你们俩王八蛋,哪里去了,都不理我!”
瞬间,这个活泼、粘人的孩子一头砸在床上,面朝墙说:“好困,我要睡觉了!”
自从父母离开后,她常常假睡好几个小时,然后突然转过头来说要让警察把爸爸妈妈都抓起来。遇到这样的事,护士就赶紧把话题岔开:“来吧,小家伙,咱们去洗头发!”“咱们吃一个苹果!”
没有人能说清,王晓香夫妇是不是因为钱,抛下了没有任何医疗保险的孩子。至少,在医院,他们从没在医护人员面前提过钱的事。入院前,这对农民夫妇还预存了1万多元治疗费。不过,这笔钱相对于巨额医药费无异于杯水车薪,做骨髓移植的费用在20万到50万元之间。
无论如何,他们就这样遗弃了正在和死亡赛跑的女儿。医院方面称,由于没有监护人的签字,手术将无法进行,哪怕“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有网友把此事与前年的“丈夫不签字孕妇致死事件”相提并论,这让医院很委屈——移植手术是风险极高的大手术,谁有权对一个5岁的孩子做生与死的抉择?
7月3日的中午,当很多人端着饭碗,在电视机前看丹丹的故事时,北京、河北的警方已经在路上了,据称王晓香夫妇没有回河北老家。电视上闪出唯一一张能找到的王晓香的照片。那是今年“六一儿童节”,丹丹靠在一个医生身边做着V字胜利的手势,妈妈在后面不远处,侧对着镜头在笑。
镜头拉近,再拉近,可妈妈的脸还是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