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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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名教授被举报事件调查

本报记者 王波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07-08    [打印] [关闭]
    一篇题为《学术首骗——12亿元大清史课题负责人成崇德调查报告》的文章,近日在网上流传。

    文章作者米辰峰,是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历史系世界古代中世纪史教研室副教授。被“调查”的成崇德,是人大历史学院清史所教授,曾担任人大历史系系主任,并于1993年至2008年期间担任清史所所长,现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

    文章上网前,两人在办公楼里相遇时,偶尔会简单地打声招呼。毕竟,他们除了是同事,是曾经的上下级,时间再往前推二三十年,还是先后在同一个校园(内蒙古大学)里求学的校友。

    1

    6月26日,米辰峰在新语丝网站贴出了这篇《调查报告》,公开举报“主持国家级特大课题日常工作的实际负责人”成崇德。

    他所言的“国家级特大课题”,是指2002年启动的“清史修纂工程”,这在当时被形容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文化工程”,国家投资数亿元,并成立了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由人民大学著名清史研究专家戴逸担任。参与该课题的一位学者介绍,由于戴先生年事已高,“日常工作实际由成崇德在做”,而这一工程所确定的经费和津贴,“是我们这个领域迄今为止最优厚的”。

    在近2.5万字的《调查报告》里,米辰峰对成崇德的博士文凭以及博士论文的水平提出质疑,称成为“自封博士伪教授”,并呼吁将其“从大清史课题组清除出去”。

    6月27日晚,米辰峰接到历史学院院长孙家洲的电话。“他劝我把文章从网站上撤下来,说牵扯到原来的校长和所长,都是社会名人。”米辰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院长的要求,遭到米辰峰的拒绝。随后,人大一位副校长打来电话。“也是劝我撤文,并答应尽力帮我解决问题,尽量让我今年评上教授。”米辰峰回忆说。副校长劝说了一个多小时,依然遭拒。

    “两件事情要分开。上不上教授,我都要申诉。”米辰峰告诉副校长。他还向领导表示,“让我把话说完”。

    如今接受记者采访时,他坐在办公室里,狠狠抽了一口烟,再次高声向记者解释道:“一切都要按政策来,不够教授资格就不上,不能拿原则来做交易。”

    6月28日,米辰峰继续“说话”。他在网上发表了《人大历史系副主任许海云疯狂伪造系列学术著作献疑》一文,公开举报同事许海云。

    早在6月初,米辰峰就曾将举报许海云的材料寄给了教育部社科司,并先后在6月4日和11日发去邮件问询处理情况。

    6月11日,社科司给他回复邮件:中国人民大学许海云同志申报本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的资格已被取消。

    负责给米辰峰发邮件的工作人员向记者证实,正是由于米的举报,许海云的申报资格才被取消。

    在给社科司的邮件里,米辰峰还提到,“正在赶写的另一篇揭发他(指许海云)的上司的腐败性质更严重的文章还没有写好”。

    这篇文章,就是米辰峰在6月26日发表的《调查报告》。“上司”就是顶着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头衔的成崇德。

    领导们的劝解失败后,6月30日,成崇德在新语丝网站发表了《成崇德关于米辰峰造谣诬陷的三点声明》。在声明里,成崇德认为“米辰峰用极端恶劣的语言,无中生有,造谣诽谤,对个人构成名誉侵害”,他在表示强烈愤慨的同时,“要求米辰峰立即停止对本人的侵害行为,并公开在新语丝上赔礼道歉”;他“将就此事向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作出申诉,请求校党委公正、公开处理此事,制止这种大搞个人攻击,无视国法校规,制造混乱的极不负责任行为,维护教师的合法权益,维护学校的声誉”;最后,成崇德声明“保留进一步诉诸法律的权利”。

    与此同时,举报事件在历史学院内部,甚至在学院已经毕业的校友间流传。

    7月2日下午,历史学院召开职称工作会议,米、成二人均与会。记者与米辰峰约定的采访,就在会后。

    “会议一开始,学院领导就声明,由于成崇德已放弃由三级教授晋升二级教授,会上禁止讨论《调查报告》一事。”刚刚走出会议室的米辰峰,怒气冲冲地告诉记者。他原本以为会上肯定会讨论此事。

2

    59岁的米辰峰并不讳言,自己必须赶在退休之前,对成崇德进行“报复性申诉”。

    “我举报不是为了当打假英雄,而是为了报7年来的血海深仇。”米辰峰直言。他认为,成崇德在担任系主任期间,在处理篡改考卷案、年终业绩考核等事情时,“不顾学校领导说情”,对自己“栽赃陷害”,“做了一些丧尽天良的事”。

    两年前,米辰峰便开始找成崇德的问题。2007年2月,他化名“孛儿只斤巴特尔”,向教育部学风建设委员会副主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葛剑雄举报成崇德。

    葛剑雄证实,他的确曾将“孛儿只斤巴特尔”所寄信件,转给了教育部学风建设委员会秘书处。

    在发表《调查报告》两天后,米辰峰又发表了一封《致复旦大学史地所葛剑雄教授的公开信》。

    米辰峰自认“在历史学院里没有朋友”,但他相信葛剑雄教授“说出来的话可能比较客观公正”,并建议记者采访葛教授。

    葛剑雄曾经为广州中医药大学两位老师举报校长抄袭一事转送过材料,甚至为此当面向中央领导汇报过。但问题“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广州一事是极低级的抄袭,所以容易判断,我有把握。米所谈的情况比较复杂,还涉及该单位内部的关系与米本人的往事。”收到记者的邮件后,葛教授迅速回复道。

    最后,葛剑雄建议记者“先去该单位调查,以免问题复杂化”。史学界一位知名学者也提醒记者,据他了解的情况,“米本人在单位声誉不佳,但不能因人废言,最好先去人大了解一下,避免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7月3日,记者致电成崇德。“正在外面忙着开会”的他告诉记者,“找历史学院吧,院长和书记都行”。

    在历史学院,党委书记陈桦告诉记者,“事实正在调查之中。现在只能说这些。”他郑重提醒道,“不管个人还是媒体,现在说得太多,以后都要承担责任的。”

    历史学院院长孙家洲则否认在会上提到《调查报告》一事。“学院原本打算搞一个内部调查,但米辰峰拒绝了,说自己还有三四篇文章没发。”孙院长表示,这就是学院的说法。

3

    就《调查报告》里米辰峰提出的主要问题,记者进行了调查和咨询。

    米辰峰指出,1995年至1998年期间,成崇德既担任清史所所长,又在清史所攻读博士学位,按照规定,研究生培养期间,所有专业试卷必须经过本单位领导审查签字才能生效实施,成崇德读博期间无疑是“自考自”,属于“自封博士”。

    记者致电教育部学位管理与研究生教育司,工作人员解释说:“行政职务和学术没有关系,只要有导师就可以,不少高校都这样。”葛剑雄则介绍:“在本单位攻读博士学位并无限制,实际上这些年来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今后最好避免。”而人民大学的有关规定是,博士生专业考试的试题,须经所在系或教研室主任签字才能生效。也就是说,作为所领导的成崇德,完全可以在并不知道题目的情况下,回答由其下属教研室主任签字生效的博士生试卷。但由于成目前“不方便接受采访”,此点未获其证实。

    同时,米辰峰指出,成崇德读的是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的博士,但博士论文却是《17~19世纪中叶中国边疆问题研究》,研究内容明显属于中国古代史。成崇德的导师是时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的李文海教授,其研究领域是中国近现代史。在米辰峰看来,李文海根本无法指导成崇德,成所长跟着李校长读博士,类似“声乐专业的考生报考一个芭蕾舞博士”。

    “因一开始博士生导师较少,而且一位博导往往只能定一个方向,所以博士论文与导师指导方向不同的情况也存在。”葛剑雄就此解释道。

    但米辰峰提醒,在成崇德攻读博士的1995年,清史所至少有戴逸教授等是中国古代史专业的博士生导师。

    针对米辰峰所指出的论文质量问题,葛剑雄表示,由于成崇德的论文涉及卫拉特蒙古史,自己对此不熟悉,无法给出专业的判断。

    另据米辰峰的调查,成崇德的论文大多发表在清史所自办的《清史研究》和“外省一些不入流的刊物”上,在A、B类期刊(核心期刊中较权威的刊物)上发表论文数为零。

    葛剑雄在看了成崇德的成果目录后告诉记者,成的论文所发杂志中,至少《民族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与《清史研究》可以列为本领域的权威或核心期刊,“并非如米所说”。以此统计,除《清史研究》外,成崇德迄今为止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至少为4篇。

    但米辰峰解释,各个大学的情况不同,《民族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并不在人民大学所认定的核心期刊之列。

    扬了扬手里从国家图书馆复印来的成崇德的博士论文,米辰峰表示,自己所指出的问题中,至少有一点是外行也能判断的:论文中存在一些待补的空白处,以及多处标点、注释、病句和错别字等方面的明显错误。

    根据调查和咨询的结果,记者再次向成崇德提出采访要求时,仍在外地开会的他,给记者回复短信:“米的事情并不复杂,违反国法校规,必须处理,要维护正义,米的材料中,谎言充斥。请你和报社的同志警惕。等我有时间,会说明真相。”

    7月7日下午,米辰峰将自己刚刚收到的一封邮件转发给了记者。他拒绝透露发信者的姓名,只是声称“这是我们内部一位专家发现情况后发给我的”。在这封邮件里,发信人将成崇德的博士论文中涉嫌与他人“完全相同”的数百字,用黄色标出,这些是米辰峰在《调查报告》中不曾提到的。记者发现,这些“完全相同”的小段文字,有的来自葛剑雄1994年出版的专著《统一与分裂》,还有的来自《清史研究》上曾发表的论文。

4

    记者就举报一事,给历史学院的30多位老师发送了邮件,希望了解情况。

    一位年轻老师告诉记者,如果有学术分歧,应该用学术争论的办法解决,米“如此行事,可气、可悲、可怜,还带有几分滑稽!”他个人认为这是米辰峰“对他人的报复和人身攻击”。

    对米辰峰不走组织程序的做法,院长孙家洲也有些愠怒。“等他再把他那三四篇文章发出来的时候,估计学院的老师早就没兴趣读了。”孙笃定地说。

    “如果组织能公正解决我的问题,我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吗?”米辰峰则反问记者。

    那名年轻教师还特别指出,“米教授曾经因为动手打人(而且是打女同志)受到过处分,多次迟到旷课受到学校批评,品质之恶劣可想而知。当时处理此事的恰恰是时任系主任的成崇德。此事根本无关清史课题。此等的牵强附会实在是无稽之谈。”

    但更多的老师,要么不回复,要么在邮件或电话里告诉记者:“米辰峰老师与其他老师的是非恩怨,据说是7年前的事儿,具体不大清楚。”

    尽管如此,一位教授还是严肃地分析道,这一事件从根源上反映了知识界极其严重和十分普遍的内耗、内战、内乱思维方式和腐朽习惯,“总的说来,学术资源短缺、紧张是基础,就是太穷了;领导是关键,就是是否已经搭建公正、公平的平台;体制是根本,就是评估体系、程序、标准是否完善,等等。”

    “这些问题不解决,繁荣和发展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就是一句空话。”该教授感叹道。

    尽管《调查报告》已在人大历史学院和网络上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但葛剑雄说,对米辰峰以真名发来的举报材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转给学风建设委员会秘书处。

    “主要的困难在于学风建设委员会并没有调查处理的权力,只是起一个转运站的作用。”他解释说。

    至于米的材料转给教育部后结果如何,是否真的查了,葛剑雄表示,这“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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