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肺腑的伤与痛
张海超
张海超拒绝了护士推来的小车,自个儿走进胸外科手术室,爬上了手术台。
“我铁了心了,没啥好怕的。”在一个月前那天下午,他异常平静地对麻醉师说:“麻烦您转告主刀大夫,把我开了胸之后,要注意我那肺上到底是啥。”
5个多小时后,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身上缠着绷带的张海超醒来后,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一名参与手术的大夫第一时间赶来告诉他:“我们已经看了,你那就是尘肺。”
那一瞬间,张海超觉得刀口似乎不疼了,甚至庆幸这一刀挨得值。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在等这个答案。
过了一周,张海超给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打电话。“你们误诊了”,他对一名业务科工作人员抱怨。
几个月前,这家具有职业病诊断资质的机构诊断,张海超属于“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这个用术语作出的诊断是指,张海超有尘肺表现,但还不到I期的标准。换句话说,这个诊断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得了职业病。不过,根据有关法规,这个诊断使张海超不能作为尘肺病患者得到治疗,也得不到企业的赔付。
张海超不服。几个月后,他在医院里切开了自己的身体。这个刚挨了一刀的男人乐观地认为,新的肺检结果足以为凭。不过,电话那头,职防所的工作人员冷冷地告诉他,开刀的医院“没有做职业病诊断的资质”。
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病理学证据,就这样被轻易地否定了。不过,媒体记者抓住了这个新闻,经过一番渲染,张海超的“悲怆之举”,引发了空前关注。
如今,这位河南省新密市刘寨镇老寨村村民正颓然躺在自家那间旧瓦房里。为了凑够这次的手术费,刚收的小麦当天就卖了,父亲把12只绵羊也都卖了,然后又四处借钱。因为承担不起每天数百元的医疗费用,手术后一周,他就不得不回到没有空调的家里养伤,每天让村卫生所的大夫输几瓶相对便宜的消炎药。那条15厘米长的刀口暂时没有感染,却长满了痱子。
张家的门楣上刻着“幸福之家”四个大字,然而一场至今让几家医疗机构争论不休的“古怪肺病”却拖垮了这个家庭。
张海超第一次出现咳嗽、胸闷的症状是在2007年8月。起初,他当感冒治了很久,挨不住了,去医院做了个胸片检查,发现双肺有阴影。此后,在河南省的许多大医院里,他相继排除了肺癌、肺结核等可能,最终,有医生想到了“尘肺”。
张海超这才想起,可能是自己工作的问题。从2004年8月到2007年10月,他在郑州振东耐磨有限公司打工,他做过杂工、破碎工,其间接触到大量粉尘。
同村的张喜才也曾在该公司打工。2006年9月,张喜才被诊断为尘肺2期,过了不到半年就死掉了。
老乡的死当时并没有让张海超警觉。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更何况,早在2007年1月,自己曾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还到新密市卫生防疫站拍了胸片,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等到肺病严重到工作都吃力了,2009年1月6日,张海超才来到新密市防疫站查询。他第一次看到了2007年拍的胸片,胸片上有明显的阴影。
在当地电视台的采访中,郑州市振东耐磨材料厂负责人承认,防疫站要求复检的通知并没通知张海超。另一名负责人私下里对张海超说,“体检是公司出的钱,没有把结果告知个人的义务。”
这个内向安静的小伙子觉得,自己被企业欺瞒了。这时候,他已经被病痛折磨了两年。他决定先确诊再索赔。不过,当他前往郑州市职防所求诊时,振东公司却拒绝出具有关张海超的职业健康监控档案等相关材料。而这些材料是做职业病鉴定所必需的,缺了这些,职防所拒绝作诊断。
“你啥时在这干过活儿啦,我都不认识你。”公司一名负责人回复说,此后更是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张海超走上了上访之路。因去的次数太多,“信访办的人看见我,大老远就把玻璃门关了”。到后来,新密市的市委书记先后接访了3次,张海超也没拿到完备的材料。
张海超回忆,最后的结果是,市委书记最后决定,“你也别纠缠了,也别要材料了,单位不会给你出。我先给你走后门,你先去诊断吧。”于是,他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诊断。
但治疗结果却让他吃惊,职防所作出“无尘肺0+期(医学观察)合并肺结核”的诊断后,还特意建议他“进行肺结核诊治”。
“如果合并成别的,比如肺气肿,我当时就不会有那么大质疑了。”张海超回忆说,这两年的求医过程中,他做了大大小小近百次检查,肺结核始终是重点筛查对象,每项结果都显示成阴性,且这些材料都提交给了职防所。此外,他还远赴北京,在北医三院、煤炭总医院这类具有资质的职业病机构做过检查,有时甚至在一个医院挂两个号,就为了“多听听意见”。
“到最后,意见都一致了,都说肯定是尘肺。”张海超至今仍旧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尘肺,还要按结核诊治,这不是误诊吗?”
这位出生于1981年的年轻人知道该如何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他早就弄清楚了《职业病防治法》,知道自己可以通过依法申请鉴定对职防所的诊断作出评判。
原本,他已经向郑州市卫生局申请鉴定,并且在6月9日上午带着卫生局的文件去找了鉴定委员会。
“职防所的几名工作人员却都劝我放弃鉴定。其中一个人说,想推翻我们那个结论,你是不好办的。”张海超说,“我这才发现,鉴定委员会与职防所在同一栋楼里。”
不过,郑州市职防所业务科长光在省否认了这个说法,他认为该机构工作人员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不过,他表示,确实不知道张海超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拿着原本要做鉴定的7000多元钱走了。20天后,他接到张海超的电话,才知道对方拿着那笔钱在郑大一附院做了开胸肺活检。
尽管这一次开胸手术并没有改变职防所最初的诊断,媒体和公众却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张海超家的院子近来人来人往。
得病以前,他与妻子都在郑州打工,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去掉日常花销,还有余力把女儿送到郑州市区的双语幼儿园上学,“好日子才刚开始”。
现在,他已经没法去劳动,闻见怪味,咳嗽就止不住,整个家庭的重担落在妻子身上,因为借了债,有时候“老乡面对面都不打招呼”。女儿也不得不离开幼儿园的伙伴们,回到老家。
在妻子王玲玲眼中,得了这个病之后,丈夫也变得和以前不同。“以前说话声音可小了,特温柔”,现在却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3月份病重时,镇里曾给他批下一笔困难补助,后来跑了4个月,直到7月8日,300元才拿到手。而在媒体集中报道后不久,7月17日晚上,一位副镇长揣着信封走进张家,村支书进门就说,“镇领导看了相关报道拍案而起,很气愤,也很伤感。说镇里先拿1万块钱给海超,先看着病,维持生活。”
在媒体和公众的关注下,相关医疗机构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郑大一附院呼吸内科副主任医生程哲一直记挂着她那个年轻的病人。“他的片子一直都刻在我脑子里,双侧阴影。”她说,“说白了,就是两个大疙瘩。”
最终开胸手术后取出了两个样本,肺检结果显示:“肺组织内大量组织细胞聚集伴炭木沉积并多灶性纤维化”。程哲当时在张海超的出院证明上写道“尘肺合并感染”。
这6个字给她本人带来了麻烦。按照规定,她所在的医院尽管是河南省最好的医院之一,却不具备做尘肺诊断的资质。“我应该写尘肺可能性大,建议到职防所做进一步诊治更恰当。”程哲说。
不过,在有关部门到医院调查了解时,她也曾反问:“我仍然给他写肺结核?那岂不超过了作为医生的道德底线?”
职防所则有不同意见。他们更强调资质,面对媒体的采访,被授权的发言人光在省捧出一堆用笔勾画过的材料,向记者们证明:其他医院作出的诊断不合法。
“我觉得就张海超这个事,是一个向老百姓宣传普及相关知识的好机会。”他说。
据光在省介绍,尽管目前张海超一事是做鉴定还是复检尚没有定论,但职防所非常重视。这几天,张海超当时在职防所内诊断的材料被重新取出,所内专家以及省内专家一起进行了一次内部的会诊。
“我们认为,职防所此前的诊断程序合法,诊断结论也是正确的。”他说。
而一份《尘肺病理诊断标准》规定,只有外科肺叶切除标本和人死后的尸体解剖才能作为参考依据,至于张海超的“开胸验肺”,被特地注明不作为参考标准。
如今,张海超身体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关于他的医学诊断也还没有最终结果。尽管他一度以为,只要把自己的胸膛敞开,一切都会一目了然,但现在,他却无奈地发现,整件事情就像他肺部那团阴影一样,一时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