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拉面、星巴克以及文化的困厄
自2007年成功地狙击、赶走了星巴克之后，“清静”了的故宫很是让一些自命为文化守护者的“精英们”兴奋了一阵子。说此举驱逐了商业、保护了文脉者有之；说此事件增强了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者有之；说洋文化由此退场、避免外来文化“糟蹋中国传统文化”者，亦有之。其中虽有些许不同意见却也终淹没在批判之中，不可能在热闹的广场政治中影响听众。这一事件后来还被评为当年的十大文化事件，姿态之悲壮，涵蕴之丰富，直追历史上诸多深刻的文化记忆。
且看彼时的判词，当知“文化”词条掩映下的刀光剑影：“星巴克事件暴露了部分国人在全球化时代面临的文化身份上的深层焦虑。……出于对母体文化和民族利益产生强烈的危机意识，一些‘精英们’希望通过复兴和重建本民族文化来抵御外来文化的入侵，以属于自己的文化资源来重塑身份，找回自身独特的存在尊严。”
然而，如此凭借文化对抗而鼓噪起来的文化自信，想必会在2009年8月8日故宫祭出的一碗天价面条跟前晃悠、倾斜。这一天，位于故宫神武门东的东长房游客服务区餐厅开业，媒体报道说，其中一碗拉面即定价30元，故宫方面表示，这是综合了文化、成本等因素制定的。这还是特意降下来的，起初定价为40元。30元一碗面，贵不贵呢？那要看怎样理解了。或可曰，故宫精心烹制出来的不是一碗普通的面条，碗里除了必要的面条之外，更承载了数千年厚重的传统文化。
千年文化集纳在故宫的面条碗里，这样拉出来的面来头当然大，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至于具体是10元一碗、还是30元一碗，似已不再重要——岂止不重要，甚至就连提到“价钱”两个字都是罪过。试想，那么独特的环境、那么恳切的心思、那么深厚的文化，多少钱能买得到呢？怎么能计较钱呢？那面条碗当然应该是中国瓷碗，至于是不是青花瓷、碗底上是不是书写着汉隶，还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往大里说，这面条其实是装在故宫这只硕大的“碗”里的。
也因此，星巴克的咖啡大概是装不到故宫“文化碗”里的。当年的文化对抗，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分人的排异反应。那些慷慨激昂的“精英们”，在历数民族文化遭遇的危机后，照例，是要品咂一下咖啡或洋酒的。他们之驱逐星巴克，目的并不在捍卫文化，也不是在意故宫，甚至也不是反感星巴克，不过是借着这样一个标签式行动，表达一种激烈的文化姿态而已。之所以称其为“标签”而非“标志”，主要是因为，这样的“文化行为”在吾国实在丰饶得很，隔一阵子就发作一次。
这一次，因为故宫端出来的这一碗中国气派、中国风度的面条，我们才发现，故宫这只巨碗最不应该装的，不是星巴克，也不是拉面、手擀面、炸酱面……而是顶着传承文化虚名、行垄断谋利之实的伪文化。一碗面，端到故宫后门煮一煮，立马就可以沾染上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可以成为文化面而叫出天价，不免荒诞。联想到这些年来公众对故宫商业化严重的讥评，可知其作出这样的举动并非虚誉，实在是一脉相承。即或当年被赶走的星巴克，也在论者质疑之前呆了6年之久。
犹记得2007年激辩星巴克去留的时候，很多论者实际上已经触及普泛意义的商业对文化的侵蚀和威胁，比如有论者就谈到：如果星巴克不宜留在故宫，国产品牌也不宜进驻。整一个豆浆店，难道就保护了传统文化？也有社会学者提及，故宫不仅仅是一个星巴克的问题，其他各种经营性项目都属于过度开发，都应该赶走。只是在一派民族主义鼓噪声中，这样的意见不仅没有展开讨论，反而被有意无意遮蔽了、忽略了，故宫也在商业化道路上，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当年那些悲壮地向故宫星巴克开战的文化“精英们”，现而今如何吞下这30元一碗的“文化面”。我关心的是，经历了这样一起又一起的文化事件之后，我们能否成熟起来。比如说，能否真正以中国“固有之文化”涵纳外来文化，使之成为自身发展嬗变的养分？比如说，能否从行动上而不是口头上珍爱属于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不弃、不毁、不伤害？再比如说，论者每每赞美康熙虎视六合、吞吐中外的博大气概，也欣赏珍宝馆里的各国奇珍，可为什么又每每表现得那么狭隘？
我也不知道故宫方面如何向国人讲述星巴克与面条的故事，也许根本都不用讲。我关心的是，百年以后，能留下一个什么样的故宫给后代子孙。说到底，一碗面条的故事不止于一碗面条。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文儒日前介绍，新开业的东长房餐饮购物区总面积达1400平方米，由故宫和社会上7家企业共同经营。这样的经营能不能对文化、对文物、对社会公众有一个起码的承诺？还有，出于收取门票的考虑，眼下每年出入故宫人数上千万，远远超出接待极限，故宫能承受得了吗？
星巴克小店黯然离开了故宫，而1400平方米的超大餐饮购物区却粉墨登场。世事变幻的迅捷令人恍惚，却也折射出某种悲伤的现实。当变味了的商业谋利冲动，偏偏以文化的名义大行其道时，被愚弄的不仅仅是社会公众，还有真正的商业文化和传统文化。这是一种双重的伤害：既没有遵循公平交易的市场原则，也没有体现经济对于文化有所不为的足够尊重。更悲伤的是，在广袤的大地上，故宫的被伤害、被侵蚀、被扭曲，远不是最严重的。文化之困厄，远不止于一碗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