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回家的路
20多年前,我对张翎有两个细节印象深刻:她曾在老家温州农村做过代课老师,第一天上课时,她走上讲台环视,突然从房梁上顺着柱子出溜下几个学生,像猴子,个子比她还高,吓着她了,此一;张翎发誓把《莎士比亚全集》重译一遍,她不满意她那鼎鼎大名的老师的译作,那时张翎刚从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理想满怀,此二。
张翎大学毕业只两年,便辞职去加拿大留学。我以为,那房梁留在了张翎的心里,但《莎士比亚全集》,被房梁从心里砸了出去。
20多年后的今日,张翎人气飙升,她的小说《余震》被名导冯小刚看中开拍《唐山大地震》。我相信,张翎的蹿红不是她刻意求得的,她出国前是书生一个,出国10年后开始写小说,写完一篇便往国内杂志投稿,《花城》、《收获》之类,不会走关系。豆子种下了,开花结果在天——幸好豆子都长了起来,后来还被冯小刚相中,要做豆腐了。
豆腐的制做起源是偶然的。2006年7月28日,暴雨把张翎困在北京首都机场数小时,她在机场书店闲逛,那天是唐山大地震30周年祭日,关于大地震的各种回忆文字刺激了她。张翎发现,“自己当年居于温州小城时听到的关于地震的信息,都是过滤后干瘪的伤亡数字和空泛的口号。”回到加拿大,张翎找来各种唐山大地震的文献,其齐备程度超过国内,这令中国同行惭愧。
接着,张翎开始说故事,说房梁的故事:主人公王小灯是一位旅居加拿大的华人作家,常年焦虑失眠,多次企图自杀,她来到了一家心理诊所,在医师的引导下,她学习哭泣与倾诉,30年前地震那一天的经历开始复活——在地震中,王小灯与弟弟一起被掩埋在废墟下,一根房梁悬在二人头顶,撬起一端,另一端的人就会被永埋地下,王小灯在瓦砾下听到自己的妈妈向救援者表示她选择弟弟……众人都以为王小灯早已不在人世,但她却活了下来,她被收养、成长、上大学、出国,但心里的伤痛却日益刻骨,余震不止,直到崩溃。
有报道说,没有什么事能让张翎发愁,她总是那么快乐;在张翎家里,也没有母亲选择弟弟而放弃她的经历,一家人在一起时总是炒豆般地热闹,旁人还听不懂,可能是闽南话。但是,在张翎内心是有悲情的。“我想写的是,有时候苦难可以把人打倒,让人永远站不起来。”
悲情是核聚变,是氢弹;而欢情是核裂变,是原子弹,前者有更大的能量。张翎制造《余震》只用了五六个星期,一泻千里。这是一种想象、臆造、做梦的过程,现实和生活阅历只是素材、符号、豆子,要做豆腐。做梦是一种能力,此前张翎写了《雁过藻溪》,有人问她是否有个女儿,是否曾带着女儿回到藻溪。张大笑:“20年前,我曾在藻溪待了半天,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也没有女儿,一切都是做梦。”
做梦可以造出房梁,可以描绘藻溪,但房梁需要支点,藻溪满是色彩。张翎出国后学了个英国文学硕士,接着又修听力康复。10年打下物质基础后,张翎开始认真写字,一周在康复诊所工作4天,夜晚写作。“我是业余写作,这是一种生活状态,与品质无关。”
许多画家的绘画与艺术无关,却惟生计是尊,寻找到一种风格,便忍痛抑制创作的欲望,整日复制自己的画以卖高价。张翎不必这样窘迫,不必写字谋生,不必世俗。虽然她不再想重译《莎士比亚全集》。
张翎可以变化。她写《金山》,描绘了百年来方姓华人四代在异国他乡的悲欢离合,这是一部庞杂的家族史,诠释着猪仔华工的命运。这回不是做梦,严谨得如同历史考证。
如果张翎没有出国,她可能是一个作协会员,可能不必用10年的时间打造物质基础,也可能有一些作品走红,但不会有《余震》、《金山》,不会这样纯粹。张翎送过我一本英文小说《回家的路》,她也在找回家的路,一直在找,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