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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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红楼

贾政:一个男人的中年晚期

■周珣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10-20    [打印] [关闭]
    贾政,字存周,贾母的次子,宝玉的爸爸,建设部某司副司级干部(工部员外郎),公众印象中一个端方、木讷、刻板、无趣的迂夫子,一个气急败坏又束手无策的严父。

    他出身贵族,是祖父荣国公“最疼”的孙子,自幼“酷喜读书”,“原要他从科甲出身”,打算从千军万马的国家公务员考试中脱颖而出。不过最后,他还是沾了高干子弟的光,直接被给了“入部习学”的机会,从文秘类职员干起,积年累月,熬成了副司级干部。

    他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算得上正直端方,妹夫林如海夸他:“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估计官场上的那套也不是太灵光,所以仕途走得按部就班,五十多岁混成副司,差不多到头儿了,胸中也再无宏图伟志,“名利大灰”。

    基本上,这个男人处于由盛年掉头向下的中年晚期,他的人生已经从顶端往下出溜,呈抛物线的下滑状。他拥有一切看上去还不错的东西,比如说体面的职位、还算优越的社会地位、丰衣足食、后院安稳。他还少什么呢?

    可能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但他肯定感到了生活的沉闷。五十多岁,就一个男人的生理年龄而言,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寻找点儿什么,能让他挥洒仍然充沛的精力。

    他的职业生涯,已明显地无可作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素性潇洒”,没多少“俗务”可忙倒是真的。他的“公暇之时”相当充裕,“看书着棋”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这个“闷”字,是他对日常生活的真实感受,而那些围着他的清客,让他找到了“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自我感觉。詹光、单聘仁们长于察言观色、凑趣逢迎,他们在身周的唱和,满足了寂寥的政老爷作为一个男人需要被推重、被认可的价值感。

    他的家庭生活,完整和谐的表面之下,暗流涌动。他是大家族的老二,却掌握着家族事实上的管理权和财权,贾母对他夫妇的偏心,已经让大房深为不满。家族的衰落之势无可阻挡,他既没有中兴的能力,更缺乏振作的劲头。他“对族中之事,并不照管”,把这些俗事、难事,一概卸给了王夫人和贾琏夫妇。这是知识分子的清高袖手,也是书生的避世缩头,对家族而言,他百无一用。

    他的感情世界,波澜不惊又有点儿出人意表。很多人打破头都想不通,他怎么既能和尊贵的王夫人相敬如宾,又愿意跟不堪的赵姨娘厮守度日。

    “木头”似的王夫人,外表贤淑,内心深沉,翻起脸来谁都不认,贾政敬她却不亲她。赵姨娘世俗粗鄙,利字当头,又蠢又恶,人见人厌,贾政照样常去她的房里。性是一方面,赵姨娘的活力,哪怕是一种穷折腾乱生事儿的不懈的活力,可能都让他感到沉闷生活中一点生命的热度。这是王夫人那种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也是他所欠缺的。

    都说好女人是所学校,王夫人和赵姨娘,贾政的两所学校,就是这个质地。学校如此,你能对学生有多高的期待?贾政确实就是个中年晚期无趣男。虽然很早以前,他也曾“诗酒放诞”,他的母亲贾母说他“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他现在早就不古怪了,就是变得特没劲。

    好像是韩寒说过,如果男人们都能做成一开始的样子,这个世界会好得多。是啊,绝大多数男人,都离他们最初或者说年轻时的样子,越来越远。贾政不过是其中之一,他早已做不回最初的自己。

    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愿意投入心力的,能激起他的热情、他丰沛的情感的(包括愤怒、心痛、挫败、伤感),是他的儿女。他其实舐犊情深。

    他的骄傲、他风光无限的女儿,贵为皇妃,好容易归家省亲一次,他面都见不到,只能隔帘请安,父女两个咫尺天涯,各自含泪,说些君君臣臣的场面话。

    他很想管教好他的儿子。他没有走成科举之路,寄望于宝玉可以完成他的理想。偏偏这个儿子相当叛逆,几乎挑战一切当代男人成才的社会标准。贾政这样的端方父亲,王夫人这样的规矩母亲,生出宝玉,也算异数。认真追究起来,宝玉的性情,只怕还是胎里带了年轻贾政作为一个“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的遗传因子。他根底里曾有过的、至今残存的浪漫主义,让他看着这个儿子“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就生出由衷的疼爱,对宝玉的“歪才情”也是爱恨交加。“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整节,虽然满是贾政批评宝玉“岂有此理”、“不好,不好”、“更不好”、“胡说”,直至“畜牲畜牲,可谓管窥蠡测矣”,但一个父亲压抑不住的欣赏和得意,和他拼命端着的架子一样,跃然纸上。

    对宝玉,他有第一反应的纯感性的欣赏和亲近,这和他的第二反应——一个阅历经年、社会经验丰富的中年晚期无趣男的理性评判南辕北辙,这让他内心纠结。

    但他到底不是诗酒放诞青春飞扬的贾政了,一个中年晚期无趣男明确树立的是非标准,是无可改变的。所以他对宝玉,常常是愤怒掩盖了温情。痛扁起来,恨不得“立刻打死”、“着实打死”、“一发勒死”,能下狠手把宝玉打得“竟无一点好处”。只是,随后,他会“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他是爱这个儿子的。

    贾政不仅仅在面对儿子时,感到回天乏力的无奈。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众人制灯谜,贾政看后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这些灯谜暗喻了各人的身世未来,贾政是最先有不祥之感的人。

    一个中年晚期男人内心的沉郁苍凉,让他比所有人都更敏锐地捕捉到命运的无常。这个男人的生活状态确实是全面地、相当地无趣,而他的无奈,只比他的无趣更多,而且,将持续他的后半生。

    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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