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要死
都说她美,照片上的她,眼风斜挑,似嗔亦喜含情;也说她喜怒大形于色,说话行事旁若无人。她让人想起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下场也一样不堪:晴雯病在土炕上将死,只有宝二爷去看一眼,寒屋里再无一丝暖意;言慧珠呢,人缘还不及她,“文革”期间被劳动改造,稍一直腰,就有人大声呵斥。
戏不能唱了,所有积蓄被抄走了。她就这样去了。那一年,她的儿子,10岁。
昌平盛世,青春期也一样难挨。何况那兵荒马乱的日子,儿子面对的,就是虎狼窟一样的现实:失学,被欺负,流浪街头,当童工……人生是慢吞吞、一路颠簸的长途车,去哪里买票,到哪里候车,没娘的孩子,谁来教导他?到现在,他55岁,终生未婚,长期无业,连饭都不会烧。
多年后,儿子说:“我抱怨过妈妈……妈妈既然那么喜欢我,又怎么舍得、怎么能够狠心抛下我……妈妈,你可知道我后面的日子有多艰难。”
妈妈,你听见孩子的抱怨了吗?
言情小说教坏人,包法利夫人爱玛大概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她是乡下人,小地主的女儿,却看司各特的浪漫历史传奇,向住那藤枝叶蔓的古典家具、赤脚长发的行吟诗人,以及——略略忧悒、深情无尽的英雄们。未婚时,她幻想自己是灰姑娘;已婚,大概就幻想自己是塔里的长发女郎,总之,都会有王子骑着祥云来救赎她。
她因此是心不在焉的妻子,魂不守舍的母亲,她扑向自以为的传奇如焦渴至极的鹿扑向泉,她果然上了男人的当,人财两空——传奇,不过是给男人白玩白睡了。“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她服毒自杀,也算她自己选择的、戏剧化的美丽收场。
但爱情之外,到底还有没有人生,或者责任?
深爱她的丈夫,在她死后,发现了她的偷情,不久也心碎而死,“财产卖完之后,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给包法利小姐做路费,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当年也死了,卢奥老爹(外公,爱玛的父亲)已经瘫痪,只好由一个远房姨妈收养。姨妈家里穷,为了谋生,就把她送到纱厂去做童工。”
如果爱玛没死,会怎么样?
我开始只是回读者们的情感来信,渐渐地,也听电话,做心理咨询。我阅读过那么多绝望与心伤,我也曾经哄着对方暂时挂断歇斯底里的电话,立刻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110,战战兢兢问:自杀你们管不管?他们说:管。
我理解所有去死的人,尤其是女人,那是一种最绝望的决心:大雾漫天,雾里有不可知的妖兽出没。无路可去,是僵卧等妖兽的吞噬,爪牙撕开人的胸腹,如同利刀剖熟瓜。还是自寻死路,至少来一个痛快?
但如果她同时是母亲?不能带给孩子幸福,就索性不管?把年幼的孩子独个儿抛在世上,就跟把宝宝们抛在高速公路上一样,他们难道能死里逃生,车水马龙里觅一条好出路?
能不能,在大难袭来的时候,母亲俯身,如荷叶护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忍辱”是佛教徒的必经之路,也是所有中国人都不陌生的概念,偷得一线生机,才有机会精进。然后,那些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醒不了的噩梦长日,母亲们教给孩子,爱与宽容,永不原谅的多少恨,残存的知识与智慧,艰难的求生之道……而人类的智慧,就是这样,代代传承。
冰雪封道,总会融化;风雪漫天,总有止息。我对所有的母亲们说:无所谓坚强,只要比其他人多坚持一分钟,绝望主妇就能一二三四五六……地演下去,总有一集里面,会有幸福。而就算彻底落档,幸福绝对无望,母亲们至少也可以退隐幕后,教导孩子走上前台,在浩瀚星空,上演属于他们的续集。他们的苦,你帮忙分担;他们的成功,你来分享;他们走上各种评奖台,含泪说:我首先感谢我的母亲。天下所有的儿女,都希望母亲以肉耳听到,而不是瞑目于地下。
而妈妈,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