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法国军校
作者（左）与法国飞行员飞“美洲虎”归来
法国三军防务学院
参观拿破仑“法兰西大军”1814年“尚波贝战役”古战场
受总参、总政联合派遣，2004年2月我进入法国三军防务学院法语军事培训中心强化法语，同年9月1日正式进入法国三军防务学院（Collège Interarmées de Défense，简称CID）学习。植根于1751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创建的“军校”基础之上的法国三军防务学院，直属法军总参谋部。但凡提及这里，浪漫的法国人都会肃然起敬，对在此学习、毕业以及工作的军人敬慕不已。法国军人更是以能进入这所法国最高军事学府学习作为无上的光荣。
作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外军学员同本国学员混合培训的军校之一，法国三军防务学院每年只招收一期学员，学制一年。这些学员来自法军和其他国家的陆海空军、宪兵、装备工程师、军医，都是经过考试、激烈竞争筛选出来的。
我属于法国三军防务学院2004~2005年第十二期学员，本期共有320名学员，其中210名法军军官学员，110名70个国家的外国军官学员。
培养明天的军事将领
“培养明天的军事将领！”这是法国三军防务学院提出的口号。
学院在加强培养在校学员个人军事专业技能的同时，极其重视培养学员对科技进步引发军事变革的前瞻力，和“作为未来军事领袖在国际社会中解决安全防务问题的联合意识，以及充分利用媒体掌控危机的能力”，注重提高其军官的联合作战指挥能力。
为此，他们提出高级军事人才必须树立“多国联合作战”的理念，必须具备直面世界范围内种种挑战的能力，必须学会人际交往与国际交流的方法。
因此，在教学活动中，学院始终把握着“法国国防”和“欧洲防御”这个大方向，紧扣“联合作战”这个脉搏，体现出了一种“开放型”思维。例如在课程分配上，联合教学阶段为8个多月，占全学年的84％，44％的课程用于国际方面教学。
为期一年的学习中，学院广泛邀请了200多位法国内外军政各界人士——法国国防部长、法国驻欧盟大使、法军总参谋长、德军总参谋长、法国前总理、美国和波兰驻法大使、科索沃等地战场法军指挥官来学院作专题演讲。
学院平时还要求学员要紧密结合世界最新军事动态和军事技术、理论，时刻站在军种参谋部乃至总参谋部的高度，从战略战役的层次，思考法国国防和欧洲防御问题。不能只看到法国，而要着眼维护整个欧洲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利益，要力争“想得远些，看得远些，再远些”。
引人入胜的个性培养
为达成教学目的，法国三军防务学院尤其重视学员的个性培养，始终坚持启发式教学，辅以多种研讨形式，为学员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展示自我提供舞台，让学员扮演教学的中心角色。
大礼堂讲演是学院教学的绝对重头戏。学员在整个学年中有一半以上时间是在大礼堂里度过的。学院的作战教学组和公共教学组会根据教学不同阶段的主题，邀请院外地方和军队的各类专家学者，来这里介绍世界政治、经济的热点和各自领域的前沿形势，为学员解惑释疑。
学院更是大力鼓励学员现场提出“好问题”，提出“用你们自己的眼睛发现的、用你们自己脑子想到的与众不同的问题（——法国三军防务学院院长Flichy将军语）”。同样，学院也鼓励学员要勇于坚持自己的观点，敢于向权威说“不”！
在这种氛围中，用不了多长时间，不仅法国学员、法语国家的学员，甚至一开始怯于自己的法语讲得一般的学员，都勇于争话筒、抢机会提问题。同样，法国三军防务学院各级管理层，上至院长、教育长，下至学员队长，不仅几乎每天和学员一道在台下听讲，而且也和学员一样，提惑求解。有趣的是，如果讲演人的回答不能令学员满意，或所提的问题确实超出了讲座人的所知范畴时，院长等人还起身补充解答。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讲座都引人入胜，但是可以说，所有的讲座之后的问答论辩却总是高潮迭起，掌声不断。
在教学过程中，每个教学单元结束后，学员们都要针对刚刚结束的单元课程进行对话式研讨，其激烈程度有时并不亚于大礼堂的论辩。
有一次介绍完法军陆军情况后，就“法军陆军兵力不足而又需派外驻军”问题，台前法军陆军军官和台下海、空军军官以及外军军官展开了热烈讨论。
参与讨论的学员队长Lefebvre空军上校说：“何不将我们的宪兵（在法国，宪兵归属正规军，但也具有警察职能）部署到海外呢？”
不料，他的意见遭到了在场法军陆军军官学员一致反对。来自特种兵部队的Hollander少校甚至两次站起：“我们讨论的是军事而不是政治问题。我们需要的是随时能够操枪操炮的战斗员，不是警察！”
这一方面可见法国陆海空三军与宪兵之间关系十分微妙，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在教学研讨中，法军学员从不唯“尊”是从，丝毫不畏“权威”（甚至对五星上将也同样频频质疑，坚持己见）的精神。
法国三军防务学院还有众多的鼓励性活动。学院容许学员以文字、漫画、照片等形式“说话”——阐述自己对学院建设、学术活动、社会现象的看法。同时，入学伊始，学院就要求学员既要“始终保持军人本色”，更要“勤学好问”。所有学员特别是外军学员都被大力鼓励课后走出校门，自愿到法军总部有关部门工作值班，和法国特种兵跳伞训练，和法国飞行员一起驾驶“幻影2000”、“美洲豹”飞行，和法国水兵一同登舰出海。节假日也不要一味待在家里，要“出去，到巴黎的大街小巷上去，到法国的乡村里去，到欧洲其他国家去”，谁说这不是另外一种学习形式呢。
开放式自主管理
“在CID的里面，你们归我；在CID的外面，你们归警察！”教育长Ducos将军如是说。这大概就是法国三军防务学院“开放式”管理的形象说明吧。
在学院里，每个系每个班都和谐地分配有不同国家、不同军种的学员。我所在的A系三班除法军陆海空宪8名学员外，院方还将来自不同大洲的喀麦隆陆军上校、巴西海军上校和中国空军上校，外加一名美国陆军少校及一名德国陆军少校，安排在了一起，足见其匠心独具。
学院认为，不同国家不同军种混合编班组训的形式，密切了各个国家各军兵种学员间日常性军事学术交流，促进了整个年级的和睦团结，更在组训形式上展现出一种联合精神。学院尤其认为，国际军种联合班的组训形式，对培养法军学员日后在国家军种联合作战和多国军种联合作战中的合作意识，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以人为本，自主管控，“让学员管理学员”，也构成了学院的管理特色之一。从年级学生会主席、年级外军学生会主席、各系学生会主席，再到各班班长以及各班秘书，均是学员自己按军衔、资历选出来的。年级学生会主席（法军学员）和年级外军学生会主席（外军学员）经常代表学员约见学院高层议事，经常与全体学员协商事宜。班长每天认真登记出勤率——即便因事不在，也会委托别人代办——再上报本系秘书处。
不论是法国国防部长、法军总参谋长、法国前总理、美国和波兰驻法使馆大使等等哪位“大人物”来到学员中作演讲，主持会场的多为普通的法军学员，有时甚至是外军“小学员”！主持人要向台下的学员们介绍演讲人的简历，向演讲人介绍学员的来源。演讲结束后，主持人还要当众对演讲进行总结，之后还要向学院写出情况报告。
另外，体验飞行，随舰出航，参观部队，消防值夜，均由法军各军兵种学员自主联系，自行组织。校方充其量只是计划、备案而已。
大人物的小事情
2005年5月，我到法国南部的鲁尔德小镇参加一个活动。在我住下的二星级旅馆里，我惊讶地看到一位法国海军四星将军（相当于我军的中将军衔），而且出入总是一个人！相识后，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二星级旅馆里，而且不带副官或秘书。他回答：此次出行纯属个人行为，没必要带随行人员，而住二星级旅馆是因为这样很经济。将军还有两张请柬，原本是请他和夫人到这次活动的官方席位就座，可他夫人对此活动不感兴趣没来，他想请我和他一道去。
将军和我于是在官方席位的第三排坐下。当发现前两排就座的竟是法军一些上校、中校军官时，我不禁又问起为什么。他回答说：他们可能是主办单位的代表，虽然他本人可以以一个四星将军的权利要求去前排就座，但因为此行是个人行为，所以“我不应当提出其它要求”。
活动结束了，我看到，肩扛着四颗星的将军独自一个人肩背着一个挎包，手里拖着一件旧式行李箱，和大家一起排队放行李、上车。分别时，将军送了我一张名片：政府防务顾问Thierry d'' Arbonneau海军中将（法军同学告诉我说他曾任法国战略海洋部队司令）。
一次，学院的演讲准时开始了，可还有几个学员陆陆续续地进入会场，学院教育长Ducos将军对从前门进来的一个美国女少校学员大吼：“Par derrière（走后边）！”之后听演讲，谁都不敢再迟到了。不料，一天早上，演讲开始了，大约只过了3分钟，Ducos将军推门走进会场，全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身上。法军学员齐声呼：“Par derrière！Par derrière！”我经常看见那位Ducos将军自己开着辆显得有些年头的私家车上下班。就此问法军学员：“为什么不给将军配辆车？”他们回答：“军方只给学院的院长配专车（全院只有一名专职司机），虽然Ducos是空军准将，但他只是学院的教育长，属二号人物，因此没有专车。但他若出去办公事，可为他保障公务车。”我再问：“如果他使用公车办私事呢？”对方有些诧异地回答：“不可能。”我追问：“如果呢？”回答说：“第一次总参谋部可能会警告他吧。”我的追问显得不依不饶：“如果有第二次、第三次呢？”回答很坚决：“那他自己就得走人！”
与法国国防部长的一次对话
2004年10月11日，法国国防部长Michèle Alliot-Marie夫人在学院发表主题为“欧洲”的演讲。在当日的早间新闻中我得知，正在中国访问的希拉克总统，为法国企业争取到了巨额的贸易合同。于是，国防部长演讲的话音刚落，我第一个抢到话筒提问：“部长夫人，希拉克总统的中国之行似乎在经济和文化领域获得了很大成功。那么，在军事领域里，您能否谈谈法中两军的合作前景？”
国防部长显得十分高兴：“我非常高兴有位中国上校向我提出第一个问题。”继而，她就近几年来法中海军舰队互访、法中军事人员互派留学、她本人访中、中国军界高层即将访法等方面回答了我的问题。
会后，不少法国学员和其他国家学员、我的学员队长都赶来祝贺，称赞我“提了个好问题”。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在法国三军防务学院这种高规格场合上提问的第一个中国学员。
祖国，我的脊梁！
在我留学法国的2004年、2005年，正值法国中国年和中国法国年。于是在留法的所见所闻中，深深感受到，“中国”是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
卢浮宫旁边的一个经营巴黎纪念品商店的老板对我说：“我这里80％的东西都是中国货。别的店也差不多。”
巴黎西郊的环城路旁立着一个大大的广告牌：Haier。
随空军专业组到英国参观。在伦敦航空博物馆想买个飞机模型：made in China；想买顶帽子：made in China；想买张空战情景的画：made in China。在法国三军防务学院整个学年200个左右的讲座里，差不多有近一半都或多或少地提到中国——中国政治经济，中国历史文化，中国国防，中国人权，中国工会，《孙子兵法》，毛泽东及其军事思想，邓小平的经济思想，《反分裂法》等。到了后期，我和其他国家的同学们一样，竟然生出这样的感觉，如果哪个演讲没有提到中国，似乎就“不大正常”。
但法国三军防务学院的各国学员对中国重新崛起的态度也各有不同。面对不同的看法，我作出了不同的反应。
美国学员在大礼堂做美国国防政策介绍时，其负责人Shapland空军中校当众大叫：“中国，你们是我们的敌人！”英国学员隐而不露；澳大利亚学员两边和稀泥；波兰学员却曾令人意外地甘为“枪手”，要写点东西批评中国的人权。
之后，Shapland中校私下说，就其个人而言，他也不完全赞成布什咄咄逼人的对华政策，他不认为中国是美国人民的敌人，但他希望我能理解他在公开场合指中国为敌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美国总要找个强硬的对手作为敌人，否则就没人给我们涨军费了”。我告诉他“同样作为世界大国，你们美国是四处找敌人，而我们中国却是八方交朋友”，“这个世界上不能只有美国，当然也不能只有中国……只有大家和平共处，才能互惠互利”。同时也提醒他说“如今的中国不再是鸦片战争时的东亚病夫了”，“中国不是伊拉克”。
在空军专业学习期间，一个日本空军少校把“钓鱼岛”说成是日本领土时，我起身表示反对。一个法军学员起哄道：“你们中国那么大，何必在乎小小的‘钓鱼岛’呢？你们中国要不要把科西嘉岛也拿走呀？”面对这种情景，我正色告诉他：“中国只要求本该属于它的东西！中国决不会像‘鸦片战争’中法国军队跑到中国故宫用刺刀刮金箔那样跑到法国家门口要你的科西嘉岛！”
或许是出于这些原因吧，2005年6月，我从法国三军防务学院毕业，获得“高级军事研究”毕业证书和“国防高等研究”硕士学位，学院在给我的毕业评语中说：“以极大的耐心和幽默来捍卫自己的信念”，“以其极大的说服力和坚定性，捍卫其信念及其国家的立场，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作者为空军指挥学院副教授，空军大校，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