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书店的守望
CFP供图
编者按:
原本一家书店就像米铺、药店一样,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经济体细胞,但这家内地唯一的24小时书店,从开业第一天就预计着亏损,而且准备一直亏损下去,这实在有悖现代理性经济人的行为规范,尤其是在深圳这样的地方。
我们不敢说,这家书店之于深圳,就像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是一座文化地标。但我们不能否认,这家书店和它背后的13位守望者,是这个不满30岁的城市小小的基因,总有一天,这些会累积成这座1200万人口的城市总体的文化遗传。
这里的灯光从没熄灭过,“哪怕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的灯也会亮着。”这里的门从没关闭过,“哪怕只有一个人需要服务,我们也会等候。”
一个简单的书店,不再那么简单,它不再只是计算着知识卡路里的读书人的常驻地,也是流浪者、打工者、逃学孩子的“集散地”。这里,“书”妆打扮着衣着寒酸的人,这里,书让每一颗漂浮的心妥帖安放。
与其说这是一家书店,不如说这是一种耽溺,一种符号,一种姿态,一种城市表情……
如果不是这4盏灯,它与别的书店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天花板上的4盏灯从开业那天点亮后,就再也没有熄灭过,一亮就是3年。
“哪怕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的灯也会亮着。”这是深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王京生的期许。
事实上,这家名叫“星光阅读栈”的书店有上百盏灯,它们看上去的确很像一片“星空”。但只有这4盏看起来并无二致的灯,铺设了一条特殊的专线,没人能关掉它,哪怕是阳光灿烂的午后。
这是目前内地唯一一家还存活的24小时书店,它被称作“深圳人的书房”。
书店并不大,300平方米的面积,一双脚在淡灰色的橡木纹地板上,轻轻踱上20步,就能走完。书也并不多,只有1万多种、5万多本,这里算不上书的“海洋”。
书架是淡淡的青苹果的那种绿。书架微微有些弧度,一副等待被人拥抱的姿态,它们被比喻成“眼睛”、“浪花”。书架一圈圈摆成,给包裹其中的人私密安全的感觉,从这个书架信步到那个书架,有曲径通幽的效果。
这里的店员并不过分热情,他们不会像推销保险一样跟着你,只有你靠近他(她),才能收获一个淡淡的小括号式的微笑。即使名人来了,领导来视察,他们也如此。
书店经理孙重一告诉他的12名店员:不需要用追着签名这种小女生的做法表达对作者的敬意,对作者最好的尊重就是读他们的书,而不是认识那张脸。
但书店的很多常客认识孙重一这张脸:一个目光锐利,留着板寸头,结实肌肉把T恤衫撑得紧紧的,看起来毫无“书卷气”的中年男人。
常有“吊书袋”的老先生,挑战这个书店掌柜。他们进屋,张口就是“有鼎堂先生的书吗?”店员们微微一愣,孙重一抢先一步上去:“这边请,郭沫若老先生的书在这边!”
这里,书没有分类,只有编号,书店刻意营造了让人“淘书”的感觉。偶尔,有内行人看破孙重一的心计:他按照书衣的装帧风格排序,把“最美的书”摆放在一起。“看,鲁迅先生的《彷徨》设计得多么美。”这个看起来更像健美教练的书店经理常常禁不住端着书感叹。可也有人嘲笑,“就这封面,美个屁,连太阳都没有画圆呢。”
来的常客大多是好书的人,很多人把这里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有的到莲花山晨练,跑着跑着就不自觉进了山脚下这家不起眼的书店。有的退休老人直接从菜场到书店,手里拎着菜,鱼还在扑腾。还有个光头和尚,休息日一定会来店里看书……
3年下来,孙重一交了一圈书痴朋友。他跟好书法的人在店里字帖前,谈汉代的隶书,交谈甚欢时,他半蹲着,憋足劲,拿手腕做“内勾”式,运气临摹。他跟人谈曹雪芹的风筝,谈乔治·奥威尔,谈陆智昌……他说自己几乎每天都在面对“老师”。
“书店的颜面丢不得!”这个私人藏书数万册、工资的大半用来买书的人用“如履薄冰”形容自己的工作。
当然,这家永不打烊的书店,最美的容颜一定是在深夜。
2008年11月7日,深圳温暖如北方初夏,从上海出差来到这里的软件设计师王瑜正逢24岁生日,她希望这天能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非常安静地面对自己,在那个地方找到家的感觉”。午夜12点,她找到了星光阅读栈。
“这里的书不错,让人宁静,让人思考,睡不着时,这里是最好的去处。”10月18日,夜里2点,一位家住华侨城的市民说。
每每听到这样的夸赞,那个生活中永远找不到袜子,却能半步不差地找到书店里任何一本书的孙重一总是憨憨一笑,“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我一本本摸出来,就像手工做的饺子。”
每周他总会花上两天时间在密不透风的仓库里,在6层高的书架前,从几十万本书里挑选。几个小时下来,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直到挑得想吐”。
有时候挑到好书,他摸了又摸,那感觉“像抚摸一件文物”。有时候看到装帧设计很好的书,他都不忍心拆开封面。
“有一个这样懂书、爱书的人来打理中国内地唯一的一家24小时书店,是书界的一种福气。”书店邻居“尚书吧”的老板扫红这样评价孙重一。
深夜的故事还在继续。
并不只有读书人、恋人、睡不着的老人、误了过海关的香港人深夜来这里读书,流浪汉、一时找不到工作的打工者也是这里的常客。
流浪汉显然有备而来,他们会带着外套从夜幕中钻进店里,他们熟悉店里的每一个陈列,麻利地把3个凳子拼成一排,舒舒服服地躺下。他们最喜欢的是武侠小说,能准确地记得前一夜读到了哪一页。他们也喜欢有很多图片的园林、建筑、家居方面的杂志,那里有他们生活以外的“花花世界”。
还有找不着工作的打工者,一连几天穿着同样的衣服,拖拉着大行李,半夜踩着点出现在店里。他们也会装模作样地捧着书,可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店员常常会叫醒他们,给他们捧上一杯热水。
“也许这是他唯一可去的地方,也许他就是我的老乡。以后他找到了工作,一定会记得这个书店,等到他有钱买书时,一定会来我这里买书!”一位年轻的店员说。
偶尔也有考差了不敢回家的学生在这里过夜,他们跟店员谈韩寒,谈海子,谈学校,谈家人,然后流泪。第二天店员会把孩子交到家长手里。
但更多的日子,这个不分昼夜、永不打烊的书店,实在很难有特别的时刻,即使除夕夜。一些读书人选择来这里,和书一起守岁,这里没有迎接新年倒计时的叫喊声,没有鞭炮声,除了翻书声,它像平日一样安静,几乎没有人轻轻说上一句:新年好!
哪怕是最平淡的夜晚,也会有两三个店员在这里值守。实际上,通常情况是,凌晨3点后书店几乎就没有一个顾客了。凌晨四五点是最难熬的时间。有时候实在困了,有店员把脚翘在椅子上迷糊一会儿,可很快就有人上前提醒他,去洗洗脸,注意“保持姿势,随时等待迎接顾客”。饿了,他们会叫24小时营业的“永和大王”送来油条豆浆,可他们总是躲到小仓库里吃,因为“书店只能有书香”。
星光阅读栈开业3年,亏损3年。掌柜孙重一说,做“销售大王”不很难,但那不是24小时书店应有的品位。好在,投资数亿元打造的深圳中心书城,当年把这家小店交给孙重一时,就表态:24小时书店从开业第一天起,就没打算过赢利,而且要一直开下去,“哪怕只有一个人需要服务,我们也会等候”。
有时候,熬过了等待的漫长夜晚,店员会脱下绿色的工作服,不着急下班,而像一个普通读者一样,坐在绿萝旁的凳子上,静静地读一会儿书。此时,已是“主顾不分了”。
休息日也常来店里读书的孙重一被邻居嘲笑“怕自己的店里一个客人没有太寒碜,干脆自己来扮演客人”。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夜总会的老板里克坐在那里,一位侍者给他送来一杯酒说:“你快要成为自己店里最好的客人了。”
偶尔,顶好的熟客光临这里,爱好拳击、每天抽空去打沙包的孙重一才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他会指着孙犁的书说,“这是我喜欢的作家,他说真话,文章写得好。”
夜幕降临时,孙重一常常抬头看看那上百盏灯,显然,灯光太白太亮。他想好了,如果书店重新装修,一定要布置成真正的书房,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台灯……灯是暖黄色的,就像冰心笔下小桔灯的那种光,能穿透整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