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日
星期

年轻村官的未了梦

——追记新疆昌吉州玛纳斯县大学生村官侯贵林
本报记者 王雪迎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11-02    [打印] [关闭]
    他普通得很。和所有大学生一样,他爱美,皮鞋总擦得锃亮,他爱唱歌、爱弹吉他,有许多浪漫的爱好……

    他又有些不寻常。

    2001年,他的家乡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玛纳斯县六户地镇鸭洼坑村几近于“无政府状态”:派系斗争激烈,争水、抢地事件频发,村里已经5年选不出一届村委班子。他回村接下“烂摊子”,当上“村官”,并决意将村子改变。今天,鸭洼坑村成了玛纳斯县有名的平安村、富裕村、文明村。

     2008年11月26日8时50分,他年仅33岁,因患恶性畸形瘤不治离世。村里淳朴的老人们含泪提议“要为他办一场最隆重的葬礼”。村民们组成600余人的送葬队伍,步行两公里为他送行。

    他就是新疆昌吉州玛纳斯县鸭洼坑村大学生村官侯贵林。

    村民说,他这个人太公正

    1996年的鸭洼坑村,正涌动着两股暗流。

    那一年,按照国家的政策,六户地镇将鸭洼坑村撂荒10余年的近千亩土地收归国有。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多年郁积的矛盾在此时集中爆发:前任村干部办事不公,强行侵占土地,导致土地分配极不均衡;许多地少的村民眼见着孩子慢慢长大还没分到地,心里着急,现在连村里集体撂荒的土地也没了,他们觉得“没法活了”。

    220人的村子分成了两派,地少的村民聚成一派,要求重新分地,另一派是以郭姓村干部为首的土地大户,则不同意重新分地。两派村民闹得水火不容,地头上都能打起来,以后也互不搭理。

    两年没有村领导的鸭洼坑村,成了“无政府村”。村民选举要求两个过半:选民过半、优胜者选票过半。而每到村委会选举时,村民稀稀拉拉地来不到一半,选举自然泡汤。

    1998年年初,从昌吉州广播电视大学毕业的23岁的侯贵林返乡担任鸭洼坑村团支部书记,那时,还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大学生回农村能干什么?肯定在城市混不下去了才回来,有本事的人谁不爱坐办公室?”

    村民的冷嘲热讽没有让年轻的侯贵林退缩,他告诉母亲,作为一名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大学生,他为乡村落后的村容村貌感到忧心。

    村民之间的勾心斗角,村里文化设施简陋,年轻人不思进取、不爱读书、只爱赌博,侯贵林所看到的,是一个颓废落后的村庄。他暗暗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所学让家乡发生变化。由于从小在村里长大,村民对他并不陌生。侯贵林抛开文邹邹的大学生架子,融入村民中间了解民情。

    虽然在村里,侯贵林仍然保持着时尚的个性,当年就花1.7万元买了市面上最好的摩托车。他把好赌的青年召集起来开展下象棋、打扑克比赛,他的新思维很快博得年轻人的好感,大家渐渐觉得他不一般。

    2001年12月,鸭洼坑村终于结束5年的“无政府状态”,侯贵林被推选为村党支部书记,在州、县、镇三级工作组指导帮助下,完成了鸭洼坑村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比他年长两岁的张存海当选村委会主任。

    与年轻人不同,赵金玉和村里几个老人连村委会的换届选举都没参加,他们觉得“十年未必出来一个庄稼汉,你一个年轻学生,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根本没啥指望”。

    老庄稼汉爱拿郭老二举例。他已经在村里当了10余年干部,却爱谋私利:村小学废弃不用了,他把教室的房梁拆下搬回自家院子;水渠放水季节,他掌握分配权,和谁亲近就优先给谁家浇水。这一切都被村民看在眼里,怒在心里。

    村民的态度,侯贵林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他所要做的,是在村里刮起一股公正廉洁的风气,破除村民的老旧思想,建设一个现代的新农村。

    土地分配不均是鸭洼坑村矛盾频发的根本原因,按照国家1998年出台的农村二轮土地承包政策,他开始带领村民全面调整农村土地。

    赵金玉没想到,侯贵林会先拿自家人“开刀”。

    十几年前,侯贵林的父亲开垦了一片盐碱荒地,每年光水费就投入1000多元,现在终成一片绿油油的林地、果园。

    “四口人就占84亩林地,显然不合理,要全部交给村集体,我不以身作则,二轮土地承包怎能公平?”侯贵林告诉母亲和大哥时,眉头紧锁,丝毫不是商量的语气。

    “这是你父亲死后留下的唯一家业,是我们自家的,怎能说交就交?”

    大哥侯贵兵气得说不出话,母亲直流泪。

    次日,林地里的苹果树被砍掉,侯贵林带领分地小组成员重新量地。

    接着,是村里仅有的5位不愿调整土地的大户之一——侯贵林的表叔郭老二。

    此时,看侯贵林清正廉洁,赵金玉主动要求当分地小组成员,但面对郭老二,他跟大家还都准备看笑话,毕竟,郭老二在村里太强势。

    那天,侯贵林带领分地小组成员来到郭家地头,拿尺子量地。

    郭老二闻讯立即带人来到侯贵林面前,见他正蹲在地上扶尺子,就大步上前,从地上抓住尺子的一端,在侯贵林脖子上一绕,郭老二和另外一人立即扯住尺子两端拼命拉。侯贵林脖颈勒出一圈红印,憋得满脸通红。

    郭老二边拉尺子边冲他大喊:“不准分我的地!”

    周围村民回过神来,开始救侯贵林。这场以侯贵林为中心的“拉锯战”以绳子断裂告终,村民张元忠的手都勒烂了。

    扯下绳子,侯贵林当着所有人的面撂下话来:“我希望村子有长久的发展,这个目标要求我时刻保持清廉,就算是我亲爹,也绝不姑息。”

    2002年年底,村民们顺利地拿到30年不变的土地承包证,11口人的赵玉金家分到121亩土地,比分地前多了30亩。他高兴极了,觉得“生活大有盼头”。

    村民们本想把土地全部分完。侯贵林则站得更高:“这1200亩机动地属于村集体,承包出去获得收入,就能改善村子的基础设施,村子以后就会建得越来越好。”

    所有人都说,他这个人太坚强

    侯贵林性格内向,无论出了多大的事,他都只愿一个人默默地承担。

    二轮土地承包后,以郭老二为首的土地大户家产减了大半。性格固执的郭老二觉得憋屈,不断地跑到村委会闹,到镇上告。每年,侯贵林都会遭人打骂,但那次,心疼儿子的母亲实在难以忍受了。

    2006年5月的一个晚上,侯贵林从村委会回到家,母亲一看,左眼红了一大片,眼圈成了褐黄色,再看时,又发青紫色。“眼睛怎么啦?”

    跟往常一样,侯贵林说,“没事,撞了一下”,之后就一声不吭地回屋。

    第二天,母亲从邻居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昨晚,村两委召集村民代表开会,即将散会时,郭老二跑来,指着侯贵林就破口大骂,而且一拳砸向了侯贵林的左眼。

    母亲含着泪跑到镇政府,大声哭诉:“儿子年年遭受人身攻击,不能再让他干了。”

    回到家,母子俩却争吵起来。

    “别人都不管,你出那个风头干吗,还尽遭罪!”

    “既然我选择了,就会坚持下去。”

    自从当上村党支部书记,邻居常问母亲:“贵林大半夜又没关灯啊,是不是夜里又没睡?”在一个个巴掌大的本子上,侯贵林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当天干的各项大事、小事。

    作为村里的一把手,村民们知道他压力大,但从来没人听见他抱怨过一句。与他合作过的两任村委会主任仔细回想,也想不出一句他要放弃或是困惑的话,“他似乎早已经把村子的一切情况都理顺了,从来都是他鼓励我们。”村委会主任张存海说。

    只有家人知道他排遣压力的方式。

    侯贵林爱唱歌,且歌声动听,班上同学都认为他具备当歌手的潜质。回到村里工作,他仍没放弃自己的爱好。自己一个人时,他会抱着家里的“大块头”老式收录机,插上话筒,跟着磁带高声歌唱,抑或拿起床边的吉他,拨弄琴弦为自己伴唱。

    和所有的大学毕业生一样,侯贵林爱交友,爱旅游,爱玩。无论多忙,他每年必定要出去转转,有时和镇上其他的村干部,有时是初中、高中的伙伴,天安门、九寨沟、海南岛,他都去过,在影集里留下永久的纪念。

    他爱和大学好友张凤萍、张丽娟探讨人生。

    她们曾问他:“大学毕业后为什么回到村里?”

    “与其在城市盲目地追逐过眼云烟般的繁华,不如回到条件最艰苦的农村,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们又问:“可很多同学都觉得大学毕业了,应该留在城市工作,回农村多土气啊!”

    “在工种方面,根本不分土气洋气,干不好事业,那是真土气!我虽然在农村,但我从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城市人有差别吗?”

    侯贵林的对答总能让三个“铁哥们儿”相视一笑,达成默契。

    他把梦留在自己眷恋的土地上

    在鸭洼坑村,侯贵林利用自己在学校所学的知识,一步步地改变着村子的落后面貌。

    他引导村民个个争当懂高科技的现代农民。

    村里有上千亩黏性土地,农作物出苗难且不耐旱,他请来县农业部门的专家,找到最佳改良方法后,为调动农民积极性,与村“两委”班子商定给农户40%的土壤改良补助,拉开了鸭洼坑村史上最大规模的土壤拉沙改良。当年每亩改良地增收150元以上,全村每年可增收15万元。

    鸭洼坑村地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夏季气温高、蒸发量大,为解决季节性缺水难题,他提出拿出部分村集体经济积累,打两眼灌溉机井。2007年,他又为村民争取到1000亩国家投资的高压滴灌项目,节水灌溉让作物喜获丰收,棉花单产平均提高30.8%,村民们先于其他乡镇第一次享受到现代农业的成果。

    在侯贵林担任鸭洼坑村党支部书记的7年中,村民年人均纯收入由2001年的 3069元增加到2008年的9400元。

    2008年,村两委换届选举,侯贵林书记、主任一肩挑。33岁的侯贵林正以新时代大学生村官的激情带领村民走向富裕,但没想到,这会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年。

    4月,他咳嗽不止,到医院查出自己患了恶性畸胎瘤晚期时,他一声不吭,连母亲都没告诉,回到村里就投入到忙碌的春播中。

    5月至11月,病情进一步恶化,医生告诉他开刀或许有救,他遵从医嘱来到医院救治。在住院的几个月里,只有家人知道他的病情,病情稍稳定后,他就回到村里查看棉花长势,村民都以为他只是患了小病。

    11月15日,侯贵林在病房坐立难安,他怪大哥侯贵兵失约不接他回村,整整两天,侯贵林没吃下饭。

    回到村里,他赶紧把村两委班子成员、村民代表一个个找来交流,讨论鸭洼坑村日后的长远规划。

    11月26日清晨,侯贵林走了。

    他也有遗憾,33岁的大小伙子没有成家,最好的朋友说,他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有。

    年轻的侯贵林走得过于匆忙,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

    他曾对母亲说:等村集体富裕了,他要为老年人每人每月发放60元退休金,还要在村子周围建一个公园,这样在农村也能享受城市生活了。

    他曾对副镇长许源科说:他要调整村里的种植业结构,把村民的土地规划好,以后村集体要发展,一定要办企业,才能真正致富。

    他曾对好友张凤萍说:玛纳斯县是西部百强县之一,他要带领村民致富,让鸭洼坑村成为百强县的首富村。

    他把更远大的梦留在了这片自己眷恋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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