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距离美女夏金桂
你的痛悔,不光来自每天要面对的种种千机百变、令你措手不及的紧急事态,不光来自过山车一样跌宕的日子成为你生活的常态,不光来自你常常在救火的英雄和扑火的飞蛾之间产生角色恍惚,致命之处在于,她让你对自己看人看事的眼光严重不自信,并且颠覆你对一切亲密关系的信心。
《红楼梦》里的呆霸王薛蟠先生,对此有过切肤之痛。
初会桂花夏家的女儿,薛蟠看到的是一个“出落得花朵似的”姑娘,“在家里也读书写字”。薛蟠“当时就一心看准了”,回到家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薛蟠不是没见过美女的人,更不是什么多情公子。能让他一见之下,就动了娶回家作老婆的念头,夏金桂的美貌气度,相当不一般。
退一步说,就算薛蟠纯是一双好色眼睛,薛姨妈可是阅人无数,社会经验老到,“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若非印象不错,不会立刻答应儿子去求亲。薛家挑儿媳妇,不是百里挑一,也是横挑竖拣,“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夏家姑娘一现身,诸神退位,可知这姑娘是真的从身世背景到个人素质,全面地“看上去很美”。传说中的有才有貌并非无稽之谈。即使是嫁入薛家,闹到鸡飞狗跳妒名远播之后,宝玉见到的金桂,仍然“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在贾宝玉和夏金桂的距离上,金桂看上去也还是美的。以至于宝玉都觉得纳闷,“焉得这等样情性”?
是呀,这么一个女子,怎么也看不出有狰狞的一面呀——让你都看出来了,还能叫远距离美女吗?
远距离美女的首要特质,就是看上去很美。这种美,不止于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还包括气质优雅,初识之下,给人相当的好感。让人看得见她的花柳之姿,看不见她的风雷之性。她对外人,一定距离之外的人,很有可能是温文有礼的,甚至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她的聪颖往往给她的魅力加分。远距离美女是高智商人群,识文断字,才具突出。而这个知性美人的另一面,多半就是头脑复杂,心思辗转。她倾向于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把复杂的事情搞得更复杂。对世态人心的度量,远距离美女其实持绝对的悲观主义,这让她们一旦跟人走近,就竖起全身的刺,本能地进入临战状态。
夏金桂就“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她一嫁到薛家,就敏感地发现,“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心下先有了计较,“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
要说她对付薛蟠,也不为过。薛霸王这人,比孙绍祖好不了多少,她不做厉害的夏金桂,没准儿就做成了苦命的贾迎春。拿下薛蟠一役,金桂大展其才,小巧手段腾挪避闪软硬兼施,从倚娇作媚到哭如醉人、装病、绝食、要死要活,错落有致、张弛有道,攻守之间,很有方略。薛蟠在这个折腾的过程中,“气概渐次低矮”,直至“旗囊渐倒”,俯首称臣。
薛蟠是什么人呐?霸王一个,浑不论的。能把他收拾下来,金桂之能,不输凤姐。金桂的问题,是她过于深谋远虑,把事情复杂化的能力太强,她不但瞧出薛蟠不好,还看着香菱是隐患,不但看着香菱危险,还觉得必须把婆婆和小姑子薛宝钗尽数收服。她抱的,是“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立志要压服薛家合家上下。
对身周的一切,都持警惕和敌意,这是远距离美女的一个重要特征。她们对人心历史性地“看空”,以为要自保,就必须持戈试马。她们总是严重居安思危,以至于长枪大戟,抡圆了对付近身三尺以内的人,往往防卫过当,成为主动伤人型选手。
她们的能力不容怀疑。她们的精力也是令人咋舌的。首先,她们不惮于开战,更不惮于全面开战。其次,她们不怕缠斗,也不怕近身肉搏。她们真正受不了的,是安静无为。日常的生事儿、找茬儿、是非、折腾,在她们是小菜一碟儿,她们享受斗争的乐趣,你累吧?她不累。拖不死你也耗死你。而且这种战斗,多数时候是由此及彼、由东到西、多元发散、联想丰富,从最初的一点点起衅,缠斗到后来,简直不知道始于何时、终于何处,无始无终,无远弗届。
因为频率太高、事情太小、耗时太长,用力过猛,一般来说,你总是会首先在这些暗战和较量中体力不支,你甚至都忘了是什么倒霉因由,让你搅和进这场跟远距离美女的矛盾中的,并且悔到吐血。然后大大理解了薛蟠为什么到最后只有躲出家门。夏金桂女士还展示了作为一个远距离美女强大的爆发力。“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着脖项。”别看薛蟠杀过人,碰上性情激烈、爆发力强的夏金桂,也只好乖乖地让她三分。
综合素质上看,远距离美女相当有才,她们往往能做成一般人做不成的事情。类似收拾下人人管教不了的薛霸王。一个组织中有个把这种被称为“搅家精”的远距离美女,领导善用,没准儿就是支奇兵。不过,她们能耗比较高,属于高成本人才,你要她们做事,付出的代价和时间,也许比她们做这件事要付出的还要多。
如果必须跟远距离美女近距离接触,一个办法是一触即退,赶紧完事儿能躲就躲。如果躲不开非得相处不可,嗳,不就是纠缠吗?人生自古谁无死,你不过是比别人死得更难受一点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