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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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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球大案与一个家庭的命运变迁

本报记者 叶铁桥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9-12-07    [打印] [关闭]

   

    湘潭特大赌球案,谁在坐庄?

    朱慧卿/CFP

    失踪

    黄海明失踪了。

    他失踪得很突然,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字条,也没有打过任何电话,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带走,就突然不见了。

    这一天是2009年5月25日,距离他2月15日举办婚礼才99天。距他即将到来的30岁生日,也只有短短57天。

    按说他没有任何失踪的理由,新婚燕尔,生活富足。失踪之前,还在父母开的店里上班。

    最先发现他失踪的是他的妻子小凡。

    当天中午,小凡打电话给黄海明,语音提示关机。她隐隐觉得出了问题,因为丈夫的手机从不关机。到了晚上,黄海明没回家,手机仍然关机,她基本确定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睡着。”小凡说她心急如焚。

    这一天,黄海明本应该去湖南省湘潭县中医院看他的妈妈刘桂芳,55岁的老人摔伤了脚,小凡陪着她住院。刘桂芳给黄海明打电话,也是关机。

    到了第二天,小凡仍不敢告诉婆婆黄海明失踪的事,“婆婆心思太重”,她只告诉了公公黄学华。

    两天后,家里人觉得再也瞒不住了,才告诉了刘桂芳。刘桂芳说,那一刻觉得天旋地转。

    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绑架。5月26日下午,一家人去派出所报了案。

    风言风语也开始多了起来,有人试图让小凡相信,自己新婚的丈夫可能是跟别的女人跑了。

    在报警的同时,黄学华四处打探,想看儿子是否与别人发生过经济纠纷,结果一打听不要紧,各路消息传来,黄海明竟然欠下了七八十万元的巨额债务!其中一笔5万元的高利贷,月息高达16分。

    “肯定是被绑架了,因为他还不起高利贷。”心急如焚的一家人觉得只有这种可能性。

    但他们不明白的是,黄海明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大数额的贷款?

    “我们家境不差。”刘桂芳说,家里一直做啤酒批发生意,在湘潭有门市房,在湘潭县城还参股了一家酒店。儿子结婚后,老两口给小两口买了房。而且儿媳妇的家境也不错。

    “他还跟着我们一起做生意呢。”黄学华说,黄海明长期在自己身边,没看到有什么地方需要钱,怎么蹊跷地借了这么多笔巨债?

    找人

    报案以后,警方刚开始也没什么线索。

    黄学华一家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人问,在湘潭的大街小巷里找,几天后,毫无结果。

    6月初的一天,滂沱大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茫茫水汽中。傍晚,一家人一无所获地奔波了一天,在市区的建新广场碰头,几近绝望的黄学华突然扔掉雨伞,跪在雨中撕心裂肺地喊:“儿啊,你回来啊!回来啊!”

    刘桂芳也多次想寻死:“儿子都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全家人最不能接受的还在于验尸。

    由于黄海明是无端失踪的,所以公安部门发现了与黄海明体形外貌特征相似的尸体,就会通知他们家。

    有一次,公安部门通知说湘潭某个地方出现一具男尸,黄海明的姐姐去验尸了,老两口在家里悲痛欲绝,晕死过去。

    在找人的过程中,突然有人找到黄学华家,这个人自称是阿敏,黄海明的高中同学,来的目的是要钱:原来,黄海明在赌球,欠了阿敏35万元的赌债没还。

    全家人这才明白过来,黄海明欠巨债是因为赌球!

    而这个时候,公安部门也有了信息:黄海明的银行账户在他失踪期间有过动静,取过钱,是在珠海的一家银行里。

    6月的第一次珠海之行以失败而告终,当时去的是刘桂芳和她的弟弟,还有两个警察,几个人在取钱的那家银行附近转了几天后无功而返。

    回来后,他们再次通过公安部门,运用技术手段,锁定了黄海明的手机,并且弄到了这个手机上的新号码。他们委托上海的一个朋友,假装是汽车经销商,以推销汽车的名义给这个号码打通了电话。

    结果一听声音,他们确定正是黄海明。

    7月初,刘桂芳和她的弟弟及小凡等人再次赶赴珠海寻人。

    这一次,他们在那家银行等了整整两天,终于在7月10日等来了让他们牵肠挂肚近两个月的黄海明。

    黄海明对他们的出现极为惊讶,但他没有说话,低着头,面无表情。

    刘桂芳也没有说话,因为她早已泣不成声。

    小凡在来之前,一肚子怨气,本来还想打黄海明一顿,但看到丈夫之后,心肠突然软了下来,也没有说话,“我在努力忍着让自己不哭。”

    赌球

    让黄学华和刘桂芳想不通的是,儿子明明就在自己身边,从来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举动,怎么就干了件这么惊天动地的事?

    黄海明的岳母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孩子平时挺老实的啊!”

    小凡也说,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黄海明赌过球,至今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开始赌的,为什么能酿成这么大的祸。

    “我第一次赌球是在去年的欧洲杯上。”黄海明说。他脸庞圆圆的,看起来仍然像个大男孩。

    2008年6月8日至6月30日,简称欧洲杯的欧洲足球锦标赛在奥地利和瑞士举行。

    “那时候赌球的人很多。”黄海明说,有一次他在外面与一群朋友喝茶,其中有人在赌,他并不爱好足球,但一时心血来潮,刚好当晚有荷兰队比赛,他说,要不你也帮我来500?

    第二天,这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赢了,“赢了460多元钱”。

    他开始心痒痒了,决定继续投入,但他自己在赌博网站上没有账号,都是打电话让朋友帮忙投。

    “那时候就是玩一下,玩得很小,最多一场也就五六千元钱。”说起往事,他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整个欧洲杯下来,他投入的两万多元钱只剩下了几千元。“这没什么,平时打点小牌,输赢也会有几百上千元。”

    欧洲杯结束以后,黄海明没有继续再赌,但一次与高中同学阿敏的偶遇改变了这一切。

    这次见面出现在他婚后不久的2月28日。他也知道阿敏在赌球,而且传言赢了不少钱。这一次,阿敏给了他一个账号,每天最高赌金可达10万元。

    这10万元是授信,也就是说,黄海明可以头天拿10万元赌,赢了第二天有进账,输了也是第二天才掏钱。

    这次赌的不是他没兴趣的足球,而是他自认为研究颇深的篮球——美国的职业男篮联赛NBA。

    3月6日,从香港度完蜜月回来的黄海明开始操作这个账号。此时他不知道,自己已身陷6亿元的赌球大案中。

    一开始投入不大,但第一个星期后,他赢了7000多元。

    黄海明说,慢慢地,他投入的赌资越来越大,到了4月初,好运仍在继续,账号里赢的钱差不多有35万元。“最多的一天,我赢了64000元”。

    “赢了这么多钱,自然很高兴,阿敏说,你对这个东西比较有研究,看得准。”黄海明说,他也觉得自己能靠这个挣钱。

    他到银行去查过,看到那么长一串数字,觉得真爽。“钱多了以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接下来,他每天招呼朋友出去吃饭、唱歌,“用几万元都觉得无所谓,现在没有以后赢得到嘛!”

    但他即使赢了这么大一笔,也没有告诉其他人,甚至连自己的妻子也没说。他每天趁妻子上网的间隙赌球,被妻子看到了,他就辩解说了解一下NBA各队的详细情况。“我老婆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我在父母面前也隐藏得比较深”。

    有了钱以后,他就不想正经做生意了,“那个来钱太慢,赌球以后,我对做其他任何事都没了心情。”

    4月下旬,黄海明的一个朋友从北京学习归来,据说他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就赢了25万元。黄海明心想,他赢得那么快,就因为他的账户大,有20万的授信,他于是找阿敏也要了个20万元的账户,想要开始挣大钱。

    借贷

    黄海明的第一笔亏空出现在5月,当时,他每天投入的金额都要见顶——20万元。

    但好运似乎已经不在他这边,赢来的30多万元没多久就吐个精光。

    黄海明隐隐觉得出现了危险,但“人已经进入了那个状态,非常痴迷,总认为自己对这个东西有研究,看得准,考虑的只是一时失手,心想肯定还能赢回来。”

    接下来还是输,他手头又没钱,怎么办?黄海明终于走出了这一步:把家里的店面房抵押给银行,从银行贷款20万元。但很快,这20万元也输光了。

    黄海明说,那段时间晚上总睡不着觉,人输钱了以后,反应很慢,但就是像吸了毒一样,干其他的事都没有心情了。看球的心情也不一样,以前不赌球,看个开心,现在买了球,如果谁发挥不好,就很暴躁,心想,要是那个球员站在我面前,我就一枪毙了他。

    他突然发现自己想缩手,也缩不回来了,“输了老是想赢回来,况且这20万元没了,拿什么去补?”

    借钱不能找熟人借,实在没办法,他想到了高利贷。先借了5万元,月息16分,拿到手要先扣除第一个月的利息,才4.2万元,这无疑是杯水车薪,没两天,他又欠了30万元。

    这一次,走投无路的他只好向父亲的一个朋友开了口,这个朋友低息借给了他30万元。

    在这个月,黄海明前后给阿敏汇去了50万元现金。

    5月中旬,黄海明已经身无分文。又过了两天,他的亏空已经达到了账号的顶值20万元。他向阿敏辩解说,自己的钱还没到账,过两天再付。阿敏继续保留了他的账号,但几天后,这个账号亏空35万元。

    黄海明还想翻本,继续投注,但当他准备继续赌球的时候却发现账号已经被封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完了。

    出逃

    阿敏催债的电话接二连三。刘桂芳说,他们看了黄海明的电话详单,发现就在黄出逃前,他和阿敏的电话通话每天有七八通之多。

    5月25日,如坐针毡的黄海明决定出逃:“我听说有借高利贷还不上被砍的。保命要紧。”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父母或妻子,难道不知道家里会急成什么样吗?黄海明深吸了一口烟,辩解道:“当时都不想活了,还管得了这么多?”

    他想着,如果挣着钱就回来,如果没挣到钱,就不回来了。

    25日上午11点,他只身跑到湘潭长途汽车站,随身仅带着一个装着钱包的小包。坐车到长沙后他没有停留,当晚即飞到了广州。他在广州白云机场旁边的旅社找了个80元一晚的单间住了一晚,但整夜未眠,心想广州的熟人太多,得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

    第二天,他坐大巴到了珠海。

    这时候,他的银行卡还剩有几千元。他在珠海的拱北区租了一间房子,月租1200元。他想着找工作,先是送盒饭,试用期月薪800元,但干了两天他就不干了,“来钱太慢,房租还1200元呢。”接下来又找了份送水的工作,还是干不来,因为在家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背得起那些大桶水。

    此后,他还应聘过保安、出租车司机,但都是一试辄止。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每日在街上游荡,卡上的钱很快花光,他不得不把结婚戒指和金项链都当了,金项链1万多元买的,只当了1000多元。

    等到家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连吃碗面条的钱都没有了。

    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想到过轻生。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他有时会以头砸墙,觉得对不起父母,“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老婆,才跟我结婚3个多月,我就跑了。”

    还钱

    刘桂芳至今认为不幸中的万幸是,在儿子走投无路前找到了他。

    借高利贷那些钱,全家想办法还了,其中还包括卖房子的钱。老两口140平方米的房子只卖了26.8万元,“卖得急就卖不起价。”

    黄海明赌球,前后才两个多月,除了借的那55万元外,全家为了找他各方打点,又花了10多万元,算下来,一共亏空七八十万元。

    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的刘桂芳,又开始重新上岗,在自己入股的酒店里做采购,每个月有1300元的额外收入。

    在她看来,在她近半个甲子的人生中,这是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对赌球集团恨得咬牙切齿:“搞赌球的老板好毒,不怕你家破人亡,不怕你倾家荡产。”

    直到最近,湘潭警方打击赌球,多个赌球团伙覆灭,黄海明才敢出来做事。

    但刘桂芳仍然接到了阿敏的催债电话:“10月底打过两次,11月又打了一次。”

    “我们家差点几条命都没了,你还找我要钱。”刘桂芳在电话里对阿敏吼道,“你去找公安局要钱吧!”

    他们家每个人无一例外地说,政府一定要加大对赌球的打击力度。“你一定要写上这样一句:我们请求政府加大打击力度,彻底摧毁赌球集团。不然的话,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家庭出事,这个社会也会因此乱套!”黄学华一脸严肃地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中所涉及人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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