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天下第一田”
头一天我们打听行车路线的时候,一位对当地比较了解的同行曾对我们说,龚家埠村应该不会离大路很远。他的理由是,51年前就这么出名的村庄,绝对应该位于交通便利的地段,谁会在偏远地区树立一个典型呢?那不是给前来视察的领导找麻烦吗?
现在看来,人家分析得有道理——龚家埠村鼎盛时期,周恩来总理都来过呢!
把车停在路边。路边是一户挨着一户的村民的房子,风格样式都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院子,房子的大门冲着院子开着,人坐在院子里,聊天或者做活儿。我们问路的这家,正在踩缝纫机,是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五十多岁。
翻出那张当年新华社记者于澄建拍摄的“天下第一田”的照片,四个孩子站在丰收的稻子上,天真烂漫的笑着——大嫂一看,脱口而出:“馓碗卤”!
“馓碗卤”是“三万六”的方言表达,我们当时还觉得这位大嫂很善于“归纳”,否则我们得费好多口舌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人家一个“馓碗卤”就把当年“天下第一田”造假亩产三万六千斤一事概括出来了。后来,我们到了村子里,才发现,几乎每一个碰到的人,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都会说“馓碗卤”。“馓碗卤”在当地已经属于“地标性”名词。
大嫂说她知道“馓碗卤”,但不知道照片中的这四个小孩。她建议我们去找龚安伯的老婆问问,龚安伯做过公社领导,已经过世,他老婆还健在,应该对当时的情况比较了解。
龚安伯的老婆住在村子里。车开到村头,遇到一位老汉,他看一眼照片,也是一句“馓碗卤”。他说他那时候岁数小,知道这件事情,但不知道照片中的孩子是谁,他听说我们要去找龚安伯的老婆,立刻自告奋勇带我们去找她家。正是中午,老太太家铁将军把门。老汉带着我们满村找——幸亏村子很小,村子里的人也都认识,路上随便问了几句,就问了出来。老汉告诉我们,龚安伯家在村子里很有名,见过毛主席的。
龚安伯的老婆60多岁,精神矍铄,比普通农村妇女要显得见过世面。她看了一眼照片,就先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说就是想知道当年照片中的四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她不知道,这个事情不是他们家搞的。那个时候,他们家不在村里,在武冈。她一再强调,她老头是不会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
我们问她,村上有没有能帮助我们找到这四个孩子的老人?她带着我们去找了一户,去的时候人家正在吃饭,只看了一眼照片就摇头,说:“不晓得”。
怎么可能?当时那么惊天动地的一张照片,而且这张照片就在这个村子里拍的,而且因为这张照片,整个村子成为典型,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的领导、专家来此取经参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怎么可能现在整个村子里,竟然没有人知道照片中的四个孩子是谁?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里的人对照片所拍摄的地点也出现了争议。
龚安伯的老婆一口咬定,照片拍摄于“陆”棵树——她把我们带到51年前的“事发现场”,指着前面一处一棵树都没有的光秃秃的开阔地说就是这里。当年村口有六棵树,其中一棵就是照片中的这棵。边上其他村民也纷纷跟着说“是”。
人越围越多,每个人都伸头看照片,都说“馓碗卤”,但都不知道照片中的四个孩子——如果是村子里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照片中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就算女孩子远嫁了,但男孩子总归还是留在村子里的吧?
后来,一个60岁左右的老汉说,照片中的男孩子好像是他哥哥龚正堂。我们立刻欢喜地跟着他去——穿过村子,村子里的池塘很脏,有一妇女拎着一桶衣服,正在池塘边上找下脚的地方,她大概只能用这么脏的水吧?否则,但凡有选择,谁会在这池塘里用一池臭水洗衣服?
龚正堂对“馓碗卤”印象很深。那时候他是中心小学四年级学生,“卫星上天第一天,大小车子50多辆,震撼了全世界。来了好多人,我是提水送饭,让我抱一个大南瓜,还抱不动。周总理戴着白帽子,像广东人(装束)。苏联专家跟我说话,我不懂,边上的人告诉我他是说‘你好,叫你握手’。苏联专家的手很大,长满了毛,我一只手上去握,只握住两根手指头,两只手只攥了四根手指头。心里怕得要死。”龚正堂说的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到村子里拍纪录片的事,他还记得当时把小孩搞到田里,但是,当问到他是不是照片中的孩子时,他说:“我没得拍这个照片的印象。”
那时候,整天村子都很热闹,他还是个孩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糊里糊涂”的,可能被拍了,也可能被拍的不是他——他反复看那张照片,最终摇头,表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周围有人说很像他小时候,我们问他有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他说没有。
根据他的回忆,“天下第一田”是一个叫王乾成的社主任搞的,搞好以后,树立了典型,很多苏联专家都来参观,他们当时认为中国人不懂数学,不会算术,一亩地产不了三万六,一定是算错了。但是村子里的人没有人去怀疑这个事情,大家只是很高兴能有这么多人这么多领导来村子里,周总理都来过,还拍电影。关于当年的“天下第一田”,龚正堂还记得非常清楚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饥饿”。“1959年就饿了,草籽树皮都吃。那树皮吃进去,三天拉不出来,快要死了。去向周围村子里借,人家讲:‘你们那里‘馓碗卤’,还到我们这来找水找东西,根本不跟我们讲话。一直到1962年,还有人埋怨。现在没有人提这个事了,王乾成也不在了,大家都想忘记这个事情。”
龚正堂尽管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照片中的孩子,但他可以确认一点,就是照片并不是拍摄于所谓的“六棵树”。他说“天下第一田”在村子后面的塆子里。他撂下碗筷,带我们穿过村子,去找他印象里的“天下第一田”。经过一户人家,门牌号“龚家铺村龚家埠塆9号”,他说这里当年是祠堂,他就是在这里见到的周恩来总理。不过,现在祠堂没有了,拆掉了。
终于到了当年的“天下第一田”——地全荒了,几头牛在地里散步,龚老汉说:村子里只剩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的儿子在广东,女儿出嫁了。所以地就没有人种了。
湖北省麻城县麻溪河乡建国第一农业社创造了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丰产记录。这块早稻长得密密厚厚,孩子们站在上面就像在沙发上似的。新华社记者 于澄建摄
对于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幕幕戏剧,村里的老人们争论颇多。
2009年12月上旬,正午的龚家埠村。
2009年,龚家埠普通农家的厨房。
摄影/张左 本报记者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