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向死而生
一个有着传奇般生命历程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躺在病榻上的口述回忆录,似乎已经没有太多需要为自己虚饰的理由。因而传主口述者的胸襟是如此宽广,语气态度平静超然,内心毫无历史的纠结。“我对那种从头写到尾的自传有点儿看烦了,所以决定我的传记从我人生的中段开始。我一生中最离奇的是1968年被捕蹲了三年大狱。”就在这样平稳的基调和话剧台词般的心灵独白中英若诚开始了回忆,沉潜而有力。我们看到过各式各样传记,像这样充满个性的传记开头还是头一回;我们也见到过各式各样知识分子在非常年代遭受迫害的回忆,如此坦荡而不虚饰的书写,也是头一回。
对于英若诚,我们都抱着比对一般人更大的兴趣,原因不仅在于看过他演的戏,而且还赶上过一个演戏的人能够官居文化部副部长的年代。并且,他还有那么个活跃在喜剧舞台上、时不时有一些“非喜剧性”传闻在报纸娱乐版头条给表现出来的名人儿子呢!除了这些,我们对于英家深厚的家族渊源,其祖上英敛之、英千里为近代中国新闻教育事业所作的贡献、他们创办《大公报》、开办辅仁大学振兴民族文化的业绩,却并不知晓。对于快乐诙谐的清华大学外文系高材生“英大学问”旷达人生背后潜藏的生命之痛,也几乎一无所知。
然而,看了《水流云在》文中叙述,却不由让人慨叹而伤怀!似乎,晚清以来,近代中国文化史上哪一章文化启蒙、救亡、兴业、复苏的大业里,都有英氏家族中人奋斗报国的影子。然而,他们却也都是悄然而来飘然而往,并不轰轰烈烈见诸史册记载。就像当年的“伤痕文学”中,并没有跻进英若诚命途多舛、蒙冤遭难而后平反昭雪的这一章一样,然而,他在那个非常年代被迫害入狱的经历,他的顽强求生,他的坚忍超脱,仍然是独具特性、感人至深的。读到细节处,及至见到英老狱中留下的日记影印件,他偷偷用吃饭的筷子做成笔、蘸着紫药水拼命写字锻炼记忆力,看到纸片密密麻麻记下的中英文菜谱、毛主席诗词、画像、惟妙惟肖的仿毛体草书……不免心脏憋闷得像擂鼓,热泪终于忍不住一次次夺眶而出。掩卷沉思,不禁在想:什么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一刻也不放弃光明和希望、永远也不放松对自己要求的人。为了不使自己脑力被废黜,在任何残酷非人的环境下都顽强而决绝地进行智力操练。知识分子,向明天,向未来,向死而生,永远担当着民族的良心。
面对沉痛的历史,有人选择遗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开启心理学上的自我保护机制。晚年的英若诚,则勇敢地选择了面对。他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正的知识分子所谓旷达的人生态度——那绝不是一个人在志得意满时的狂矫,而是当他身陷囹圄的坚忍和坚信。知识分子要信,相信历史,相信明天,相信公正。也不能不感谢美国学者Claire Conceison(康开丽),正是在她的执著和努力下,病榻上的英老,才有机会以这样一种口述传记的方式,将一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叙述留给了后人。换成一个中国人来写,是不是会另一番叙述风味了,我不知道。
《水流云在:英若诚自传》
英若诚 康开丽著 张放译
中信出版社
2009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