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精神病院里的知青科
活动大厅
郜阿利
李俊英
张慧颖
下棋
喂食
看电视
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
在知青科,回忆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与过去无关,电视机里播放着新近流行的歌曲,房间里布置着购买不久的沙发和书柜。许多人是带着好奇或怀旧的心情来到这里,穿着时髦的衣服四处询问,然后通常收获失望──他们关心过去的一切细节,但在知青科,过去的细节并不受欢迎。
对那些沉默着坐在蓝色木凳或黄色沙发上的老人来说,眼下的生活才是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他们年纪最小的也已超过50岁。过去的生活已经远去,30多年前响应号召来到这里的知识青年,似乎已经消失在如今这群目光安静、按时服用镇定药的精神病人身上。他们很少离开这座6层楼高的白色病房,有的人连牙齿都掉光了,却幻想着失去的东西仍然留在身边。
离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中心不到5公里的黑龙江农垦第二医院知青科里,很多事情被遗忘了。李大水使劲挠了挠头,记不起自己是哪一年到了北大荒,而李俊英手微微抖着,喃喃地回忆了很久,也没弄清楚自己在天津的家住在什么位置。
这里的另一个称呼是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50多名北大荒知青精神病患者住在这里,试图重建生活。对于过去,这里的人们态度复杂。一名护士说:“我们不希望他们记得过去的事情。”而郜阿利则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摆摆手,用浓浓的上海口音说:“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提。”
下乡
郜阿利生活在一段并不清晰的回忆里。3月19日下午,他蜷坐在阳光明媚的病房一角,试图用缓慢的发音还原这段回忆里某些场景,却丢失了很多细节。
46年前,他在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读到一半,就坐上火车来到了黑龙江省双鸭山市附近一个叫做“南横林子”的地方。这里是八五二农场的总部,他在这个农场断断续续度过了十几年,此后再也没有走出它的阴影。
郜阿利已经无法用语言解释他当年的选择。这个穿着整齐的灰色中山服的老人一脸严肃,镇静药物抑制了他的情绪,他说话时慢得好像在念一篇已经写好的文章。“我经历了很多折磨。”他如此总结了自己69年的人生,却说不出这些折磨是什么。
在八五二农场,他当过农工,当过老师,当过护林员;他恋爱、结婚、生子,然后在患上精神病后与家人疏远;但这些模糊的陈述并不能勾勒一幅清晰的图景,如果追问下去,他的思维就开始进入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世界。
关于郜阿利那段艰难人生的记忆散落在许多地方,要寻找它们并不容易。他原先的队友大多回了城,一个叫刘进元的人还记得,读过大学的郜阿利有些清高,不怎么和人说话。在农场的宿舍里住在他相邻铺位的程忠汉,对这个不太讲卫生、喜欢留长发的舍友颇为容忍。他记得郜阿利床头的竹箫,尽管很少吹,他记得郜阿利偶尔和人谈论鲁迅时的骄傲和激烈,也记得郜阿利自己埋头吃饭时的孤僻。不过,和郜阿利做了很久邻居的程忠汉,盯着他的照片看了很久,也没法从记忆中搜寻出他的名字──那个年代过去太久了。
人们都能记起的事情,是郜阿利会唱戏。55岁的当地人张恩亭第一次到郜阿利所在的八五二农场五分场五队时,观看了一场演出。他记得,一个男人低着头走上台,没有报幕也没有欢迎,走到半截,突然仰头一嗓子吼起来。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出演《沙家浜》的男主角郜阿利。
站在覆满积雪、被两旁杨树夹起的五队大街上,当年的拖拉机手张恩亭笑着讲起郜阿利的故事,就像一个普通人讲起另一个普通人当年鸡毛蒜皮的事情。他甚至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这些故事。他认识的知青很多,每一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然后每个故事都逐渐模糊了,就好像自从知青返城以后突然寥落了的农场一样,缺少关心。
就连郜阿利自己也是如此。他坐在医院里的蓝色长凳上,晒着午后的太阳,不大愿意谈论这些。
身世
午后的太阳也照在不远处的知青科活动大厅。乍一来到这里的人如果会为一件事情惊讶,那就是笑容。
笑容在这里一点都不陌生,事实上,它就像透过白色窗户和银灰色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一样常见。李大水喜欢诗歌,偶尔也朗诵普希金,是他自己改编过的版本,“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露出一种婴儿般惊喜的笑,“我们对生活应该是什么态度,对工作,对人生,应该是什么态度?”
李大水是北京人,1968年来到北大荒时刚刚读完初二。但他的知青生涯刚开始就结束了,在一次事故中,他摔伤了脑袋,再也没有痊愈。生活欺骗了他,他说他后悔来到北大荒,但又笑着反问:“后悔有什么用?”
陈平原则在唱歌的时候才会笑,他口齿已经不清,人们要通过音调才能判断他唱的歌词,“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他只会唱这一句,然后停下来,默然地走回座位。他是个老北京,口音还带着浓重的北京腔,但他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记得了。
在这个被歌声和笑声包围的地方,汇集了与北大荒有关的各种只言片语。有人在歌里唱到“毛主席”,一脸严肃;有人在方格本上写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字迹潦草但笔画很用力。“响应毛主席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很多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但说起自己来,他们变得结结巴巴,神情疑惑,或是漠然。
关于他们身世的最详细记录,也许就是医院里病例中短短的两三行话。在那里面,一个人的一生被简要地浓缩。其中一份病例是这么写的:“8岁上学,初中文化,1963年下乡,性格外向,朋友多。”
这已经是包含最多细节的病例了。知青科主任吴斌亲自将大多数知青病人接到医院里,并整理他们的病例。他尽力寻找这些病人的过往经历,但很难如愿。
有的病人是从其他医院转到这里,也有的则是从家里接来。吴斌见到很多患病的知青,被关在家里,或者锁在窗棂上,其中一个因为被铁链拴了太久,手臂落下了残疾。
吴斌是知青的孩子。他的父亲从哈尔滨来到北大荒,从此再没有离开。在农场长大的吴斌,从小就窝在知青的宿舍里,看他们打球、说笑、唱歌。从小学到中学,吴斌的老师许多都是知青,他形容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让他看到了一种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在心里有了梦想”。
吴斌的父亲去世第二年,2008年12月,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成立,吴斌又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些当年为他带来梦想的人。
当年,这些人潮水般涌入北大荒时,意气风发,心怀憧憬。如今,他们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都不大记得了。就连当年被认为最清高的郜阿利,如今也只关心自己的馒头是否够吃。如果说他也有梦想,那么他想“尽早回到南横林子”,他在那里住习惯了,他想回去劳动。
劳动
劳动是郜阿利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尽管他又瘦又矮,眼睛还近视,但他有一整片白杨树林来见证自己的北大荒岁月。
这片树林如今安静地站在八五二农场五分场五队西北方,旁边偶尔有车来来往往,一闪就过去了。因为太大,用目测很难形容它的面积。从上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开始,北京知青郜阿利凭借很少的帮助栽下了它。
郜阿利只是把剪下的杨树枝一条条插在土里,30年后就成就了一片树林。他讲起这片林子,就像一个老军人讲起一场辉煌的战斗,头略略抬起,说话的声音也大很多。当年,他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片林子,有人胆敢偷砍一棵,他一定要追到人家门前,发表一篇长篇大论的谴责,然后撕下纸来写成罚单。
五队的老队长王吉祥是将这份差事分派给郜阿利的人。这名最早开发北大荒的山东老兵说,那个让郜阿利感到骄傲的职业,最初只是为了照顾这个瘦弱的大学生。
郜阿利记得自己割过豆子,锄过地,“比较能奋斗”。王吉祥的记忆与此不同,在他看来,郜阿利并没有过多地遭受北大荒最艰苦的劳动。这些在酷热的夏天和严寒的冬天发生的劳动,深深印在许多知青的心里。不过,郜阿利大多数时间在其他地方,因为他知识水平高,他曾经被调往总场教物理,后来被调回队里,从事的也是比较轻松的林业员工作。
在短短的几年中,没有人知道郜阿利究竟栽了多少树,按他自己的计算,也许有10万苗。路过那片树林的人们已经很少想起当年那个有点固执的林业员,有人连这片林子的具体位置也指不出来。
这就是这个知青花了大半生在北大荒留下的几乎所有的印记,不久之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辗转许多地方,经历疯狂、遗弃和拘束,最后来到知青科。
不出意外的话,他恐怕很难再为这片土地留下更多东西。他会在那明亮的、气味略有些刺鼻的病房里,与病友们一起慢慢老去。
安养中心
郜阿利想离开这里。他的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衣服整齐,身体也比以前胖了很多,但他不喜欢这里的封闭,也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好本应他自己做好的事情。
起码在物质上,他很少比现在过得更好。他的老邻居们都记得他在五队的房子,当时,他患了病,妻子和孩子已经搬离。他独自将房门锁住,冬天不生火,也不盖被子,喝着菜窖里渗出来的生水,拒绝任何人前往探视。
如今,郜阿利住过的房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家,那段生活也逐渐变成人们越来越少提及的悲惨往事。对很多知青来说,北大荒的艰难岁月已经过去了,大多数人返城、工作,有的变成富商、教授,有的仍旧普通。
但对于知青科里的50多个知青来说,那段艰难的岁月一直没有离去。友谊农场的姜盈国是拖拉机手,那原本是一个风光的职业,有一次,他开着拖拉机轧过一捆稻草,却断定自己是轧死了人,精神从此失常。那个假想的受害者跟了他一生,尽管知青年代在那之后很快就结束了。
在北大荒,李文魁和康金环的故事最为人熟知。李文魁是哈尔滨人,1971年精神突然失常,据说是因为爱情。康金环是当地女人,有丈夫,有孩子,却收留了被家人遗弃的李文魁。李文魁在分裂的精神世界里生活,康金环则尽心地在现实世界中照顾他。等到媒体发现并报道这件事时,李文魁已经不声不响地被她照顾了30年。
据说,这就是黑龙江农垦总局拨出3000万元,为知青精神病人设立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的直接原因。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显示,这样的病人在北大荒有100多人。
安养中心设立在佳木斯市。这里是当年知青们到达北大荒的第一站。当年,这里从年轻人到年长者,都被要求背诵16个字的“北大荒精神”,如今,这16个字很多人已经记不准确了。
几年前,在市区的松花江边上,一个巨大的广场被耗巨资修建起来,上面刻着回城后功成名就的“知青代表”的名字。离广场不远的安养中心里没有“知青代表”,他们的名字在北大荒的历史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知青科的年轻护士郝姗姗,母亲是知青。她所知道的知青故事多半是听说来的。如今,她开始照顾这些与母亲分享了同一场历史的老人。
农垦第二医院的院长黄春光也在农场长大。他和最晚来到北大荒的那批知青同龄。担任医生后,他为这些知青看病;知青返城时,他和大多数医生一样“犯过错误”,替他的病人们开了一些并不属实的诊断书,因为他实在不忍伤害那些人渴望回城的心情。他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他的命运又一次和知青发生了关系。“命运真是奇妙。”黄春光感叹说。
更让他感叹的是,他的这些病人都在自己最好的年龄来到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去。他们坐在淡紫色的窗帘底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批斗
回到北京以后,刘进元曾几次重访北大荒,并看望郜阿利。对于这个他当年并不是特别欣赏的老朋友,刘进元觉得自己有一种一起度过青春岁月后留下来的感情。由于不爱说话,郜阿利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在他的邻居和旧日朋友心里,他“普普通通,既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不好”。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多半就是孤僻和固执,只有一个已经过世的老朋友的妻子记得,他碰到上海人,话会多一些,偶尔也说几句上海话。
因为不擅于表达,郜阿利只做了很短一段时间教师。据说,这个大学里物理和数学都很精通的高材生,对着一屋子高中生,居然连最基本的命题都表达不好。
即使是在盛行一时的“批斗”风潮中,郜阿利也是个沉默的人。他不合群,从不参加当时流行的时事辩论,从不在批斗中举手发言。当年的指导员赵相银记得,当那些积极的知青们面对走资派义正辞严、到处串联闹革命的时候,郜阿利所做过的最“积极”的事情,就是和一个比他大的女生一起对着报纸,学习马列主义。
如今,赵相银已经80岁。在八五二农场五分场一家挂着毛泽东画像的饭店里,他微笑着谈论起当年:“睡一觉醒来,组织说没就没了。”
作为组织的代表,赵相银也很快被打倒在地。这个参与开发了北大荒的老战士戴着高帽子接受批斗。那些平时熟悉的知青,如今一个个站在他的反面。他记得,这个时候无人能够缺席,即使是最不合群的郜阿利,也参与了一个名叫“红联”的派别。
当时,郜阿利的队友,一个天津人,因为说了几句对江青不恭敬的话,被关起来,打得半死。不过,当年的队长和指导员们都表示,他们所在的五队,是比较温和的队伍,“没有打死过人”。
赵相银并不了解郜阿利的个人生活。但作为领导,他记下了郜阿利鲜为人知的一面。运动刚开始,郜阿利每天都要单独找到他谈自己的看法。平素默不作声的郜阿利,此时往往滔滔不绝,他看不惯运动中的很多事情,看不惯打人、批斗,他觉得这很不正常。
另一个关于郜阿利爱打抱不平的故事,则在张恩亭那里得到了印证。一个叫李英云的女知青,和郜阿利都是北京人,当时分在五分场做播音员。据说,这个漂亮的女孩不知为何被批斗。这让郜阿利感到不平。
一天晚上,郜阿利写了平生唯一一张大字报,用毛笔写在旧报纸上,然后贴到了五队的红色大礼堂里,为李英云鸣不平。
张恩亭记得,那时候,大字报用绳子挂起来,占据了礼堂的大部分空间。现在,大礼堂早就被烧毁了,只剩下一堵墙,里面覆满了枯草和积雪,郜阿利的那份大字报,也早就不知所踪,甚至很少有人曾经注意过。
除此之外,关于这个内向的大学生患病之前的故事,人们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实在有限。
爱情
郜阿利对一些不愿谈起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尤其是他的爱情。事实上,在知青科里,多数人都不再谈论自己的爱情。
北京知青张慧颖记得自己的许多老朋友。一个叫郭宝成的男孩会跳舞,一个叫王勇的姑娘长得很漂亮,不但能编黑板报,还经常上主席台发表演讲。而另一个一起从北京来的女孩谢军,则喜欢写大字报。
只有对爱情,她只字不提,只是发出一阵小孩子一样的笑声。在医生的病例上,她因为恋爱挫折而受到刺激,但这段故事不知道是被忘记了,还是被隐瞒了。
张慧颖在精神分裂后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为他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儿,但也折磨了他30年。如今,她的丈夫还能记起妻子当年的故事。那是一个老套的模式,两个年轻人相爱了,但后来,男孩爱上了张慧颖的好朋友、一个北京女知青,两个人后来调到了别的分队,张慧颖却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此后的故事与爱情无关了。张慧颖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当时她扎着辫子,高高胖胖的,皮肤很白。这是一个与爱情无关的结合,男人因为家境不是很好,而妻子又“比自己高”而娶了她。
这样的故事,在精神科里到处都能听到。一个姓陈的北京知青也是因为恋爱失败而精神分裂的。他的那段爱情故事已经彻底湮灭了,人们所能记起来的是,农场里为他介绍了对象,是希望他结婚以后“是不是能好一点”。而那个来自四川农村的女人,则可以借此调进农场,并安排工作。
张慧颖的老指导员如今已经退休。他见证了张的恋爱故事,也见证了那场恋爱的失败对她的刺激,最后又见证了她的婚姻。他记得,当时知青们经常会发生感情,而他尽管并不赞成,却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任凭他们趁夜深的时候一起外出散步。
一些爱情失败了。这样的故事,在北大荒流传得很多。也有的成功了,其中的一对儿,前几年结伴回到北大荒,去看望了张慧颖。当时,她住在家里,狼狈不堪,几乎什么也不记得。
郜阿利则很难定义自己的爱情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他在北大荒恋爱、结婚,却没有找到幸福。
他的朋友们都记得他患病以后给家庭带来的痛苦。每当病情严重的时候,他总是对家人又打又骂,妻子只好带着孩子投奔到朋友家里。他有3个儿女,都与妻子一起回到北京。但如今,没有一个人会再跟他联系,只有妻子会偶尔给吴斌打来电话,询问他的病情。
但郜阿利坚信自己的儿子就在北大荒,而不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永不往来。
离开
在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家的概念清晰又模糊。每个人都能一口说出自己来自哪个城市。之后,他们会陷入苦恼,因为他们对那个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印象。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回去了,忘记了自己住在哪个街道,哪条胡同。李大水把北京郊区和城区弄混了,王修强也记不住上海街道的名字。他最后一次回家已经是20年前的事。
1978年前后,知青们开始大批返回城市,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走得了。一个叫肖景秀的哈尔滨女人,在边境某个农场结了婚,眼看着和她一起来的20多个知青全部回了城,受了刺激,疯了。另一对来自上海的夫妇,当时刚生完孩子,等他们知道可以回城时,上海已经因为人员太多,停止接受返城人员。张慧颖则因为家里不肯接收,没有回到北京。至今,她一直觉得自己所有的朋友都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北大荒。
突如其来的撤退一下子让北大荒变成了寂静的地方。张恩亭记得,当时所有关系要好的朋友全都撤走了,篮球场不再有人打球,老师们不再有心思教书,生产也一下子停了下来──他觉得心里被闪了一下。
其实,零星的撤退很早就开始了。郜阿利曾经向老队长王吉祥抱怨社会不公。他不满意的社会现象之一,是那些高干子弟总能很早就调走。王吉祥回忆,他总是突然之间接到调令。
关于不公正的这些传言,在北大荒许多农场至今仍能听说。但在知青科里很难听到这些,过去的事情已经难以引起这些老人的共鸣。他们摇摇头,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他们也许再也走不掉了,那些与家有关的记忆也慢慢淡去。甚至,其中的大部分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坐在沙发或椅子里,这里有欢声笑语,有歌声,有阳光,却缺少探望和怀念。过去的岁月好像完全消失了,一名护士悄悄地说:“忘记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