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被结石撑破的人生
周进与周梦涵
周梦涵
周进
周进与刘欢
周进在医院
周梦涵
周梦涵
小小的快照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还沾上了指印。照片把周进一家曾经的欢乐和希望全记录下来了:穿着红色情侣衫的年轻夫妇面带微笑,整整100天大的女儿瞪着黑亮的大眼睛,使劲伸开藕节似的手脚。照片曝光过度,女孩儿肉嘟嘟的脸上像镀了层明亮的阳光,透出健康的润红色。
翻到这里,周进停了很久,并且咧嘴笑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满意的下午。那时候,小两口活得浑身是劲儿。但眼下,这个疲惫不堪的父亲,只能在照片里一遍一遍温习这一幕。2008年,女儿周梦涵因为食用三鹿奶粉而被诊断为“结石宝宝”,这个普通家庭便陷入噩梦。
这是被三聚氰胺影响的上万个中国家庭中普通的一个。一年半过去了,当三鹿奶粉早已在超市的货柜中消失时,他们一家仍然在为早日走出它的阴影而挣扎。单从周进的愁容来看,这个日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来。
好日子
从拍这张照片的时间往前推,周进一家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在湖南省道县的一个小村庄,周进的父母住着村里最新的房子,连砖缝里的水泥都显得比别人家新,猪圈的栅栏也是刚扎好的。
至少每3天左右,周进的父亲都要套上中山装,骑上自行车,到3里之外的集市打一些老酒,买点猪肉。偶尔,周进的母亲会跟上他,去乡里的邮电所取汇款。这些钱,是在外打工的周进3兄妹寄回来的。
周进的婚礼是在村里最大的谷场上办的,“几乎全村人都来了”。他和妻子刘欢是在网络聊天室里认识的,谈了3个月的网恋以后,这个河北女孩从浙江义乌的工厂辞职,带着一只小包就到了周进所在的广州。
到2007年5月25日,离拍照的时间还有3个月的时候,周梦涵出生,这个家庭的好日子似乎到了顶点。生这个孩子的时候费了点周折,因为先兆性流产,刘欢坚持服用保胎药,加上注射针剂,在4个小时的剖腹产后,才生下了这个7斤半的女婴。尽管如此,刘欢在碎花襁褓里看到女儿时,她有圆圆的眼睛,粉红色的皮肤,“一次能吃好多奶,特别健康”。周进则兴奋地用手机拍下女儿的模样,逢人就炫耀:“多壮实,我女儿!”
那时候,一切都是鲜艳的。刘欢给女儿缝了枕头,用的是红艳艳的颜色,里面是晒得蓬松的新鲜棉花。爷爷奶奶则给她准备了鲜粉的针织衫、碧绿的短裤和嫩黄的小外套。除此之外,这家人盘算着,过完年就把平房加盖成小洋楼,再把那台21
口寸的彩色电视机换成25口寸的。到时,他们
打算给周梦涵布置一个“和城里小孩一样”的婴儿房。
在拍完这张照片以后,好日子又顺着往下走了几个月。初中没毕业的周进希望女儿未来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和妻子丢下4个月的女儿到浙江义乌打工。他们租着一室一厅的房子,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月租800元,对当时的周进来说,“并不算太贵”。
周进的薪水一度达到每月4577元,相当于一线城市的白领水平。他在一家外贸公司,“鼓足吃奶的劲儿”为这个家庭打拼。刘欢是一家洋酒公司的推销员,每月赚上两三千元。周进还投资了一小笔钱,在浙江开过一个不足100平方米的洗浴中心。尽管赔了钱,但这对夫妇依然觉得“满足死了”。
当时,周进23岁,刘欢22岁。他们喜欢去录像厅看电影,觉得必胜客的比萨“味道还不错”。
每个月,周进夫妇都会乘火车回湖南老家看望女儿。除了1500元的生活费之外,三鹿奶粉是周进最喜欢给女儿带的礼物,一个月总要买上几箱,一箱20袋,每袋38元。在农村,三鹿奶粉是名牌,只有一些富裕的家庭才负担得起,但负责照顾周梦涵的奶奶每次都要“毫不吝啬”地倒上满满一碗,用热水捣成糊,再由爷爷小心地吹凉。他们信奉“越稠越好”的原则,“孩子吃得饱,营养也好”。周梦涵渐渐迷上了三鹿奶粉的味道,一换成其他品牌的奶粉,她碰都不碰。
发现结石
4月2日,周进夫妇对着这张照片,把当年的好日子重新盘算了一遍又一遍。“你猜,我们盘算什么来着?”周进笑着问,原本无神的眼睛泛着光。
“我们想买房!那会儿有几万块存款!”刘欢兴奋地接过话头。当时,她忙着上网,查找合适的楼盘,决心3年内存够10万元钱首付,而周进则不时调皮地打岔说:“别忙,还有别的用处呢。”
不曾想,“别的用处”很快就来了,一点征兆也没有。2008年3月起,大人们发现,不满10个月的周梦涵,尿液有时候变成暗红色,“就像鸡冠那种颜色”。小女孩儿开始整夜大哭,就算喂再多三鹿奶粉也哄不好。
等到周进把带血的尿液和奶粉里的三聚氰胺联系起来,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新闻里成天报道着“结石宝宝”,他带着孩子到湖南当地一家医院做三鹿奶粉相关检查时,医生都吓了一跳。
切片显示,周梦涵的左肾发现大粒结石,有1.6厘米×1.2厘米那么大。戴眼镜医生向不知所措的周进打了个通俗的比方:“就像一粒开心果那么大!”而小芒果形状的右肾上,布满了零散的小粒结石,密密麻麻的。
“几百个孩子,就你家的最严重!”医生惊呼。他拒绝给不到一岁半的周梦涵做手术,因为“太危险了”,只是吩咐家长让她“多喝水,多排尿”。
在一只硕大的白色塑料袋里,周进保存着从那时候开始女儿所有的检查资料,包括厚厚的一摞报告单,以及红、绿、蓝颜色各异的病历卡。在一年多时间里,他抱着女儿辗转厦门、义乌、保定、北京、广州、佛山、东莞和深圳的许多大医院。
文化程度不高的他,如今说起尿检、肾照影、B超、尿培养这些略显晦涩的医学名词来非常熟练。在厦门时,医生依然建议“最好不要做手术”,并且认为给成人治病用的冲击波,不能用来打碎周梦涵体内的大结石。刘欢偷偷地恳求医生开了一种成人服用的碎石药,白颜色、大个儿、圆圆的。她把药丸分成两半,捣成糊,周进按住周梦涵的手脚,奶奶掰开她的嘴,每次塞半粒。
求医的旅途疲惫又漫长,生活则开始呈现山穷水尽的面目。为了女儿的治疗,周进夫妇辞去了浙江的工作,四处奔走。那时,每天的检查费,少则几百元,多则上千元,加上交通、餐饮和其他费用,很快,一家人的积蓄所剩无几。
一台价值3999元的诺基亚手机,周进用了不到3个月,一度成为他“体面”生活的留下的仅存痕迹。不过,2009年的一天,在北京儿童医院门口,周进默默地删了所有短信,把它卖给了一个穿皮衣的中年男人,卖了1500元。当时,周梦涵尿液里的红细胞超过正常水平上千倍。
住院费要5万元。刘欢的母亲贱卖掉再过10天就要下崽儿的母猪,找亲戚凑了两万元,连夜从河北农村赶到北京。
大半年后,一个广东的记者目睹了周梦涵“结石消失”的戏剧性一幕。当时,周进夫妇已经带着女儿从北京回到了广州。2009年9月17日,周梦涵在广州市儿童医院做例行检查。她依然尿血,但尿液颜色稍微正常了一些。
检查过程中,刘欢早已学会“淡定”。她在B超室外透过玻璃门,看着周进按住周梦涵乱动的手脚,护士在女儿胖胖的肚皮上搽上深褐色的药膏,用一个长形的仪器画来画去。她轻轻地笑了,觉得“这一切很可爱”。这个年轻妈妈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至少孩子还活着”。
周进大概是太紧张了,检查结果是“双肾未见异常”,他却有些焦虑。在诊断室里,他居然抓住主治医生的手,因为这个结果而大声地争执起来。
“孩子的结石没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医生大声反问他。
“不要忽悠我!”周进蹲下身子,抱住头,痛哭起来。
贫困
4月3日一大早,周进和妻子刘欢一起,从他们现在打工的广东省佛山市赶到深圳市,带女儿小梦涵进行例行检查。这段旅途长达3个半小时,横跨小半个珠三角。
一年多的时间里,周进做过水管工、销售员、KTV服务员,如今他是佛山城郊一家五金厂的冲床工,刘欢在一个小型商场做服装销售员。他们住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硬板床是临时拼起来的,铺着白色的碎花被单,墙上贴着发黄的明星海报,卷起许多角。夫妇俩的薪水加起来不到2500元,“刚好够孩子做一次身体检查”。
周进的父母也离开老家,来到深圳打工。父亲在外头“给孙女儿赚医药费”,母亲则在租来的房子里照看生病的孙女。为了省下往返佛山与深圳的200元车费,周进夫妇不时压下看望女儿的念头。在那本贴满明星照片的简易台历上,周进用红笔给自己规定了严格的探望时间。
除了2008年9月“三鹿奶粉”患儿的排查费用,以及一包免费药品外,周梦涵所有的医药费都是周进一家自己筹出来的。他户口所在的湖南当地卫生局,曾允诺报销2000元的检查费,但是周进并没回去,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去买火车票。
至于生产三鹿奶粉的那家公司,在女儿身体内的结石还没完全碎掉的时候,就已经早早地宣布破产了。
将近4万元的高利贷,加上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费,让周进觉得喘不过气来。以前的同事都过得比他好,他担心自己负债累累,“会给朋友带去麻烦”,因此,朋友组织饭局、K歌,为了节省份子钱,他再也不去了。他必须努力存上3个月的钱,才能支付一次为女儿例行检查的花销。最近,他决定戒烟,尽管原本单价17元钱的利群早已用5元钱一包的白沙烟代替,“找不到更便宜的烟了”。戒烟还因为周梦涵口齿不清地对他说过一句话:“爸爸抽烟,不好。”
在长途汽车站里,三轮车、人力车来来往往,一些农民打扮的旅客拖着蛇皮袋,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和这些人一样,周进始终带着湖南口音。在异乡,他不断安慰自己,“为了女儿,要好好活下去”。
这种信念,很大程度上来自一些热心人的好心帮助。在走投无路时,周进曾在一个记者的帮助下,在天涯、网易等论坛发表过一封求助信。信里,他详细叙述了女儿因食用三鹿奶粉导致重度肾结石的经过。并且,他还出示了医院开具的“奶粉检查”证明,和各类检验单、住院花费明细等。
许多人给他捐了款。这些钱来自职业不同、经历迥异的陌生人,有中学生、设计师、公司白领,还有海外的华裔工程师,更多的则是“结石宝宝”的家长。总额不足1.5万元的捐款里,最少的一笔只有10.90元,他猜测“可能是一个学生省下的早饭钱”;多的有2200元,来自广州市的一个城市规划设计师。最大的一笔是500美元的汇款,更是让周进唏嘘不已,他觉得是“跨越了一个太平洋的善心”。
除了请求捐款,周进还希望知道“毒奶粉到底能对孩子的肾脏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不断地询问,但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包括医生在内。
好日子不再
客车上,周进想了一肚子话要跟女儿说,尽管不满3岁的周梦涵什么都不懂,甚至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他决定跟女儿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爸爸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机器轰隆隆地响。爸爸踏一下冲床,妹妹就可以多买一个布娃娃。”
他给两个月没见的女儿准备了礼物:一个蓝色的小熊玩偶,一条碎花的小布裙,一件印着hello kitty的白色T恤,这是刘欢在夜市里挑来的。
晚上,周进的母亲端来一家人的晚餐:西红柿炒鸡蛋、蒜炒大白菜和从老家带来的辣酱腌豇豆。周进52岁的父亲刚下班。这个在村里有些地位的消瘦男人,如今在一个工地上挖水管,他一边吃饭,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比画着说明自己的工作。他所有的收入都用于小梦涵的医疗费用,即便手上的皮肤被晒得一层层往下掉,也舍不得去医院买几帖膏药。
周梦涵跟着爷爷奶奶久了,自然而然说起满口的湖南话。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指着鞋子,对刘欢说:“鞋鞋破了,妹妹要买新的。”她搬来两个板凳,和蓝色的小熊玩偶面对面坐着,奶声奶气地说:“妹妹带你去超市好不好?”
带女儿逛超市,是周进夫妇喜欢做的事情。周进父母租住的上镜村门口,有一些来来往往的招手车,只要2元钱,就可以到达镇上最大的超市。尽管超市里的商品应有尽有,但这些跟周进夫妇并没有太大关系。
更多的时候,他们推着铁制的手推车,小梦涵在购物车里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嘟囔着听不清楚的童谣。他们拒绝购买一切奶制品,不管是新鲜牛奶、添加奶粉的果味饮料,还是奶糖、麦片。
超市里带着水珠的玫瑰花,总算让刘欢兴奋起来。3年前的七夕节,周进花了280元钱给她买过一束红玫瑰。当时,刘欢抱着不足3个月的小梦涵,对着这一大束花“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不过,她淡淡地表示,“现在压根儿不会有这种奢望”。这个原本大大咧咧的女生,在女儿生病之后,蜕变成一个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菜市里一元钱一大把的蒜苗,她会细细地还价;放了一晚上的冷饭,第二天她会带到商场,当做午餐;柜台衣服降价销售,刘欢拒绝“员工折扣”,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而是常年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
为了每月节省20元钱,“相当臭美”的周进连理发都省了。他不再购买心仪的“李宁”、“美特斯邦威”牌衣服。两年时间里,他只买过两件衣服,一件黄色的皮夹克,是外贸店里的次品,花掉158元;另一件39元钱的蓝色海军条纹衫,是在夜市买的。现在,他们不但不去电影院、录像厅,连盗版碟都舍不得买一张。
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娱乐活动变成了“买菜做饭”。为此,他们恳求房东,在厕所兼浴室里“兴修”了一个简易厨房,一架单眼煤气灶、一罐煤气、几个花瓷碗,是他们的基本装备。一棵白菜、几个馒头、一瓶辣酱,他们总能变着法子做出最美味的佳肴。晚饭一般是一个炒菜一个冷盘。一盘青椒炒肉丝、一块“广中皇”腐乳,便能美美地吃上一顿。
刘欢十分欣赏周进的厨艺。她记得,怀孕的时候,周进每天下班都会做好满满一桌子菜,红烧牛腩、农家小炒肉、上汤娃娃菜,甚至还有罐炖乌鸡汤。偶尔,他还会从超市买来几十元钱一斤的进口水果,美国黑李、日本苹果,“可浪费了”。
“你看,我现在老不老?别人都说我显得很老呢。”刘欢自嘲着说。她开始学会用爽朗的大笑掩饰生活的窘困,没有电视机,她会拉着周进逛公园,看看老头老太太扭秧歌。某些阳光灿烂的双休日,这对年轻夫妇会去旧书摊淘几本杂志,比如《故事会》和《青年文摘》。
结石宝宝
4月4日早上7点,周进夫妇抱着周梦涵,
走进略显嘈杂的深圳市龙岗中心医院,给孩子做例行检查。
护士的声音响起来,周梦涵乖乖地倚在周进怀里。一枚5厘米长的针头直直地戳进她藕节似的手臂里。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周梦涵遇到抽血、打针、验尿,从来都不哭。有时,她还会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穿白衣服的护士阿姨手忙脚乱地找静脉。因为婴儿肥过于严重,小梦涵的血管总是在跟护士捉迷藏。如果仔细观察,她肉嘟嘟的四肢上,全是针孔留下的痕迹。
最严重的时候,小梦涵一天得吊上5、6瓶药水。她花大多数时间呆呆地看着药水从长长的软管里,“滴滴答答”流进身体里。换瓶的时候,若是护士在四肢上都找不到血脉,她还会伸出脖子说:“阿姨,这里。”
为了方便输液,周梦涵一度剃了光头。这个爱漂亮的小女孩开始抗拒理发。周进抱着她去理发店,她一进门,就开始拽着凳子,哭着喊:“妹妹要漂亮,妹妹不剪头发。”她还会口齿不清地吓唬奶奶:“你不乖,你也要剃光头。”
出去玩的时候,她会“突然自卑起来”。看到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总会躲到奶奶的身后,然后委屈地大哭起来。周进把她放到肯德基的气垫床上,周梦涵总是怯怯的,手脚都不敢乱动。
因为长年在医院出没,周梦涵没有什么小伙伴。她唯一的娱乐,是抱着父母从夜市淘来的布娃娃,让它们过家家。或者,她会在奶奶的保护下,歪歪扭扭地骑着一辆蓝色的小自行车,在空空荡荡的水泥路上玩耍。这辆自行车,是年前周进花了180元买来送给女儿的春节礼物。看到自行车的时候,周梦涵兴奋地大叫起来:“爸爸好,妈妈好,妹妹喜欢。”
一次惊险的经历发生在年前。半夜1点多,周母急匆匆地打来电话,说周梦涵“呼吸急促,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周进顾不得披上外套,一口气跑到佛山长途汽车站,班车已经停运。打车至深圳龙岗,出租车司机表示“至少得1600元”。而周进夫妇的银行卡里,加起来都不足这个数。
那天晚上,周进和刘欢在出租屋里的床上缩在一起,急得直掉眼泪。时针走得很慢,一划一划,“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挨到早上6点钟,周进夫妇像是上了弹簧,从床上一下子蹦起来,向着车站跑。
这次之后,周梦涵开始长期服用一种特制的碎石药。尽管她的大结石“似乎已经神奇失踪”,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结石,依然需要后续治疗。药的味道很不好,据说咸咸的,略带点黄连的苦味,捣碎掺上水,看起来跟北方的小米粥一样。
每次吃完饭,不满3岁的小梦涵都会抹抹嘴,认真地对奶奶说:“妹妹要吃药。”
“美丽人生”
例行检查结束后,深圳市龙岗中心医院出具了周梦涵的最新诊断书。她的尿液颜色依然不正常,白细胞含量严重超标。4月4日下午,周进夫妇决定带周梦涵赶回佛山,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钱可以再挣的,孩子的病一定得治好。”周进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孩子的病慢慢好起来,周进却变得有些敏感。他年纪很小就跑出来“混”世界,很少掉眼泪。但如今,每当他想起女儿,就会莫名其妙地哭,“小的时候,没有在她身边,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的手机桌面一直放着周梦涵刚满100天时的照片,她穿着红色格子裙,抱着一个大布娃娃,冲着镜头嘟起红红的小嘴。
“我想不通,一个好好的宝宝,怎么就因为吃了奶粉,成了这样?”周进大声说。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经常睡不着觉,只能盯着天花板不断数绵羊。即便睡着了,他也老从梦中惊醒,梦见女儿在哭着找爸爸。
他学会了上网,甚至开始去外国网站查找各种资料,了解幼儿肾结石的讯息。他看到过一张切片,一只猎犬因吞食三聚氰胺导致死亡。狗的肾脏全是空洞,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结石。他最近还对一则传言上了心,传言说女婴患上肾结石后,长大后可能会丧失生育能力。
那些“结石宝宝”死亡的案例,他是从网上看到的,却从来不敢告诉妻子。他听说,有个叫小菲的女婴,因肾结石阻塞输尿管,在去医院抢救的路上,死在妈妈怀里。小梦涵的血尿经年不变,医生怀疑是“结石擦伤肾脏”引起。这些秘密,周进更是一个人压在心里。
他最爱看电影《美丽人生》,讲的是一个父亲在纳粹集中营里用尽全力保护年幼的儿子。这个父亲用善意的谎言告诉儿子,那些残酷的现实只是在“排演电影”,“人生是美丽的”。如今,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这样的父亲。他决定等女儿长大了,再一点点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经过超市书摊的时候,《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漫画封面吸引了周梦涵的注意。她捧起小书,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周进毫不犹豫地从钱包里掏出39.90元,买下了这本不足30页的漫画书。
周进一家与过去生活告别的一个举动是,他们再也不吃任何奶制品,甚至连蔬菜,也只相信自己种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在开往佛山的大巴上,周梦涵抱着一块粉红色的写字板。周进笑着说:“妹妹写个1。”周梦涵立刻抓起一根白色的塑料笔,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低下头就遮住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她神情十分认真,鼻尖紧紧地贴近塑料笔,笔头陷进软软的写字板。
她画下了一串大小不一的点,看上去就像无端生在她肾脏里的那些该死的结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