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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5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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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特稿第750期

【冰点特稿】:抢救《大藏经》

本报记者 张伟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10-05-05 [打印] [关闭] email推荐:

   

     次成文青和三女儿更松代忠在整理夹板(上下两片,将经文夹在其中)。

    佟郁摄

 

    抢救出的《大藏经》用布蒙了起来。

    索南供图

    

    二女儿代桑平时帮助父亲次成文青做一些家务。

    佟郁摄

    三女儿更松代忠在整理这部历经千年的经典。

    佟郁摄

 

    次成文青最小的女儿成林才措是他几个女儿中学习成绩最出色的。

    佟郁摄

    各色各样、来自不同年代的灰土,一直试图掩蔽青海玉树东仓家族这部《大藏经》闪烁光芒的经文。

    它们一次又一次得逞,并终于在4月14日这天,借助地震的威力,把它彻头彻尾埋了起来,连战战兢兢守护了它40多年的次成文青和女儿更松代忠,也一起埋住。

    次成文青生前主要在做一件事,他仔细擦去积在黑色藏纸上的灰尘,好让那些金粉、银粉和贝壳粉写成的藏文重见天日。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神情专注,不苟言笑。他黑瘦的手必须掌握轻重,让佛的语言不因他损坏。

    自从一千多年以前经书被抄写之后,东仓家的人对它一直是这么恭敬。

    次成文青花了3年,才完成了清洁工作的一多半。擦净一页经文要用掉他几个小时,但地震将100多麻袋经文全部埋住,只用了十几秒钟。

    装满佛经的那间土屋倒塌以后,和别的废墟并没有什么两样。佛的力量也许能在人心中停留并且恒久,但并不能阻止地震发生。4月14日这天,以及这之前和之后,发生在玉树扎西大通村67号院里的故事,大部分和信仰有关。

    掩埋

    4月14日下午,第一批大藏经文从废墟下挖出来,胡乱地堆在一起。土把经书和紫色的夹板全部糊住了,夹板上年代久远的佛像和牛皮带上刻着的六字真言,也分辨不清。

    这部青海省已知规模最大的经文抄本现在灰头土脸,残破不堪。曾经把它像眼睛一样珍爱的次成文青和更松代忠的遗体,就停放在不远处。

    地震击碎了这个一直被经书光芒照耀的家庭,现在,它像玉树的千万个家庭一样悲伤不已。次成文青的4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守在旁边,试图从瓦砾底下搜寻出唐卡、沙发、转经轮以及一切过去生活的图景。

    但他们力不从心,要知道,就连这个家庭视若珍宝的《大藏经》,都不知道能否保全。这个问题像废墟里崩出的砖头,砸在他们心上。

    经书被埋得到处都是,木板砸断了,书页也被撕烂,有些铜扣环被砸变了形,绣着吉祥图案的黄色锦缎被涂成黑色。那些没来得及整理的经书,连同麻袋一起揉变了形,脏兮兮地垛在一起。

    在这部东仓家世代相传的藏文佛教典籍里,记录着以佛语描绘的大小灾难,以及用人心化解苦难的箴言。但如今,它自己也难逃一劫,而曾经日夜看护它的次成文青和更松代忠,也不能再对它进行任何修补。

    地震来的时候,这对父女也许像平常一样,刚度过一个不能安睡的夜晚。家里的四女儿伊西措毛记得,因为担心经书的安全,父亲晚上总是睡不踏实,有时候,他甚至能在天亮后清楚地记得昨夜狗又叫了几次。

    青海师范大学大三学生伊西措毛在地震发生当天夜里赶回玉树结古镇时,她心里的两个支柱都倒掉了。

    这个23岁的女生性格随父亲,硬朗,有点倔,她觉得有父亲在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心里有任何犹豫的事情,他都能用三言两语告诉她该怎么办。地震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电话里固执地要求家人,让她看他最后一眼。

    凝集父亲大半辈子心血的《大藏经》也命运未卜。她从很小就活在这些经书的影子下,空闲时,她也会笨手笨脚地拿起抹布、针线,学着父亲和姐姐的样子修复。有时候,她会为第一章里那些粗大的金色笔画震撼,或者在那座摆满了唐卡和佛像的房子里,缠着母亲讲几个关于经书、关于家族的故事,听得出神。

    在一个几乎人人信佛的地方,伊西措毛出生、长大。她是这么认为的:这部夹在紫色松木里的藏文经书,不只意味着祖先的荣耀,也意味着一种护佑。

    作为交换,“东”姓的继承者把守护它当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承诺。作为这个家族入赘的女婿,这承诺沉甸甸地压在次成文青心上。

    东仓家的上一代家长是一个眼睛失明的喇嘛。他先焚香沐浴,然后占卜了几次,在几个候选的年轻人中,次成文青总是最优秀的。于是,他按照传统,把女儿和经书托付给次成文青。当时,这个青年后生承诺了两件事,一件是照顾好妻子,另一件是保护好经书。

    次成文青个子有1米8,他能扛起常人扛不动的重量。不过,这两个承诺完成得都算不上圆满。一年前,部分是因为缺少医药费的缘故,妻子病故。一年后,当这个65岁的老人和经书一起葬身在这片废墟底下时,他心里还有很多牵挂。

    4月14日晚上,站在这片要命的废墟边上的人也许会承认,起码从表面上,地震是把一切都震倒了。东仓家的人们愁苦不堪,心里七上八下,《大藏经》的一部分还被震在废墟里,眼下,就算是那些用金粉写的经文,也没法穿透灰土给他们指引。

    挖掘

    花了整整5天,等东仓家把《大藏经》从废墟下全部翻出来的时候,伊西措毛一身新换的牛仔服已经快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在翻一块木头的时候,她的手被划破。

    在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帮助下,《大藏经》慢慢回到人间来。西宁来的四五个军人,还喘着粗气,在这里忙碌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上来才离开。不知是来自哪里的一群喇嘛疲惫不堪,他们一边寻找经书,一边还会给停放在不远处的死者吟诵超度的经文。一个甘肃来这里帮助救灾的活佛,也带着几个甘肃的农民来帮助他们。

    邻居们也来帮忙了。他们并不知道东仓家在急切寻找的这些长方形木板里面夹着什么,但他们在废墟下无意发现,然后举起来问伊西措毛,这是不是他们丢失的东西。

    落难的《大藏经》一卷一卷重新码放在一起,用棉被和藏族帐篷遮盖起来,家人们围绕着它拼凑出临时的生活区。即使在这个临时的露天居所,它也受到礼遇,有的夹板断掉了,伊西措毛和姐姐会细心地用灰扑扑的哈达把它捆起来。

    最初,亲人们向伊西措毛保证经书已经挖完了,但这个黑瘦的女孩深表怀疑。她熟悉与经书有关的一切,一起布置在佛房里的玻璃桌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其中一块远远地躺在别人家的废墟下,她敏感地跑过去挖,不久,又一卷经书的红色木夹板露了出来。

    到第五天,喇嘛们和亲戚们手脚并用,又找回了7卷经书。这下子,伊西措毛才放心地认为,这片废墟下面终于挖干净了。

    伊西措毛没有顾上去送别父亲和姐姐的遗体。她只是在她们离开的时候哭了一场。更多时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到半夜的时候,她机警地四处张望,手电筒会突然照向远处某个角落,仔细凝视半天,然后好像暂时放下心来。

    父亲生前的警惕感似乎一丝不落地传给了他身后的女儿们。而在废墟上苦熬的伊西措毛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担惊受怕的生活。由于只能放在露天,她和一个姐姐轮流值班,保护经书的安全,一刻也不离开。连周围最近的邻居也弄不清楚这个家庭在守护的是什么珍宝。这对姐妹常常因为一阵狗叫声而彻夜不眠,到经书全部挖出来的时候,伊西措毛和姐姐只睡了几个小时。

    “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成了东仓家如今最常听见的话。毕竟,只要略加努力,就能辨别出次成文青在经书上留下来的那些痕迹。伊西措毛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经书,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对她来说,把父亲珍爱的经书稳妥地保管好,是一件比纪念死者和哀悼旧日生活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天,她终于有心情略微掀起盖在经书上的油毡,向外人介绍《大藏经》。她用手掠过木板上的厚厚灰土,回忆它们是多么古老。她用手轻轻擦去某页裸露的经文上的灰尘,上面的金色文字依稀又露出来,并在电灯照射下微微闪烁着。

    劫难过后不久,东仓家《大藏经》的经文在这一家人的生活里又开始清晰起来。

    蒙尘

    这并不是这部经书第一次蒙尘。对一部年岁也许超过结古镇最古老寺庙的经书来说,被灰尘覆盖只是它曲折命运中并不惨烈的一部分。

    就算在地震以前,翻开经书的次成文青和更松代忠也能触摸到来自不同年代的灰尘。它们一部分也许来自东仓家老宅的佛房。在玉树囊谦县东日村的一座4层碉楼里,《大藏经》曾被存放了几百年,并跟随整个家族一起经历兴衰。

    灰尘遮住佛经上那些混杂着金银和贝壳颜料写出的经文。没有人知道这出自谁之手,这些包括佛经、药方、族谱以及修撰记录在内的藏文内容过于庞杂,更松代忠曾经花费心思在文字里寻找端倪。

    几年前,更松代忠曾摘录了其中的一段,并为一个记者翻译成汉语,里面讲的是:“蓝色的藏纸上用金子和银子写满了经文,上面写的是十二部佛说法。”文字的下面标注说,这段文字是在一个叫做“巴底雅帕”的宫殿中写成的,时间是“乙亥鼠年夏夜的念经节”。

    东仓家的人都相信,经书是由这个家族的祖先、格萨尔王手下的大将白日尼玛江才传给后人的宝物。东仓家所在的村庄,曾长久地把这部经书看做村子的庇护。

    但它在十几年前才被更多人知道,专家们从北京闻讯赶来,断定它的历史超过一千年。当时,这个消息成为不小的新闻,给这个家庭带来为数不多的参观者和采访者,然后又悄悄过去了。

    如果仔细分辨,次成文青还能辨认出覆盖在经文上的牛粪和草叶,进而回想起并不久远之前的历史。这段历史是妻子东仓保毛讲给他听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东仓保毛只有几岁,是曾经显赫的东仓家族留下的唯一继承者。

    因为是剥削阶级的后代,长辈们全被投进了监狱,只有眼睛失明的父亲被留在家里。供奉在家里的《大藏经》,与许多有历史的物件一起,被作为一种不受欢迎的信仰的代表搬了出来,在一些如今已无法考证名字的人带领下,开始焚烧。

    东仓家的人表示,那一次,约有三分之一的经书被焚毁。东仓保毛亲眼看着经文和佛像变成灰烬。

    后来,残存的经卷被人们藏置在碉楼一层的仓库里。这里养着牛,堆放着各种杂物。绝大多数信仰被禁止了,这部记载着其中一种的浩大经典也落难了,杂物、牛粪和污泥把它掩盖住,有的还沾在纸页上,和佛的语言粘在一起,而蛀虫则不紧不慢地把它们一起啃噬。

    这个显赫家族此时也宣告凋零,失去了往日辉煌。东仓保毛小时候,像一个“公主”一样被照顾和尊敬,她每次心急地去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起游戏,但孩子们总是离她远远的。

    到《大藏经》被焚烧的年代,爱唱爱跳的东仓保毛变成舞蹈队的成员,她舞跳得最好,每次练习都要在前面带队,但一到演出,人们就很难看见她了。贵族的后代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获得一席之地。

    流传在东仓家的人嘴里那些与《大藏经》有关的历史,始终围绕着将它掩埋和让它重见天日这两种努力的斗争展开的。《大藏经》的命运与家族命运一起沉浮。一旦凋敝下来,东仓家的门前就开始出现各种人。贪念佛典的人要求他们把经书交出来,或者送到寺庙里供奉;贪念钱财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收购经书,价钱一次比一次高;而受生活折磨的人闻讯而来,借走一部分经书辟邪或祛病,并且不再归还。

    经书逐渐七零八落。剩下的这些经过“文革”时的大火之后,终于借助着牛粪和泥土的帮助,暂时安顿下来。

   擦拭

    等次成文青揭开发霉的麻袋,擦拭牛粪和泥土的时候,东仓家的《大藏经》已经被隐藏了几十年。

    它在碉楼底下的仓库里待过,也在政府开设的银行保险柜里待过。1995年,他们为了躲避是非,搬离了东日村的老宅子,并向玉树州政府求助,政府同意为他们出钱保管。

    东仓家也搬到了结古镇,买下了一座两层的土房子。次成文青和东仓保毛一共有5个女儿,他们仅有的两个儿子在几年前相继去世。《大藏经》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他们一家的生活,没过几年,政府不再出资,大藏经被从银行里送了回来。它还是那副灰尘仆仆的样子,被装在163个麻袋里。

    不过,用伊西措毛的话说,现在已经是个“允许信仰的年代”了。2003年,年近60岁的次成文青决定开始整理这些已经面目全非的经文。

    抛开厚厚的灰尘不提,经书的顺序已经完全混乱,原本设计出完美弧度的夹板,许多都碎裂了。许多经书已经碎成纸屑,上面还残存着金色经文的笔画。

    次成文青和妻子没有工作。他们花费家里仅有的积蓄来修复这部经书。他模仿着前人的样子,买来最好的松木板,漆上颜色,再指挥着几个女儿刻上些歪歪扭扭的花纹,然后买来金粉和黄布,一笔一画地在上面画上画。

    每一次修复经书之前,次成文青和女儿们都要戴上特地准备的手套。他十分恭敬,那态度感染了年幼的女儿。

    他带着因贫穷而辍学的女儿更松代忠一起,用微湿的抹布一层层擦去积了多年的灰土,使黑底上的金字和银字慢慢显露出来。他把这些擦干净的经书用夹板夹住,扣上铜扣环,再用新买的牛皮做成系带。等到一卷经文修复好,他就把它放到二楼新设的佛房里。

    这个佛房远不如以前的气派,它大概只有10平方米,地板是裸露的泥土,地上也没有用于祈祷和念经的场所。但在伊西措毛心里,那仍然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因为地方太小,他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佛房里转经,就改在客厅或门外。对此,她解释说:“只要心中佛常在,距离是无所谓的。”

    唐卡和新买的佛像,以及一盏200瓦的电灯泡让这个佛房显得气派了很多。尽管有一个大窗户,但大多数时间里,窗帘是紧紧拉着的。次成文青就在这个看上去有点神秘的地方,偿还他年轻时的诺言。

    单从外表来看,在这个曾经出过多名活佛的家族里,次成文青算不上比较有佛缘的一个。他又瘦又高,穿着普通,也没有在胸前挂上一串佛珠。但他一下一下擦拭佛经的动作让几个见过他的人印象深刻。而伊西措毛也会偶尔听他念几句经书里的话。

    这个外表瘦弱但内心坚强的老人为一部经书耗掉了太多时间和心力。因为担心经书的安全,佛房门上的锁时常是不开的。一有时间,他就会带着女儿们在其中修复经书,但一旦有人来拜访,即便是亲戚,他也要锁上门再下楼。他搬到结古镇十几年,和周围不远处的邻居们也并没有太多交往,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害怕出卖”,连次成文青的兄弟也对这部经书的情况知之甚少。

    妻子病逝让他和家人内疚不已。他们一直相信,东仓保毛是因为缺少医疗费用才会过早离世的,而修复经书花掉了家里太多的钱。自从东仓保毛嫁给他以后,这个东仓家的女人几乎把一切都托付给他,在女儿们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反抗过父亲的任何决定。那个贵族家的大小姐如今回归为穿着青色衣服的病弱老妇,她常念佛,总是微笑着顺从。

    最后几年里,日渐衰老的次成文青几乎把所有力气都花在经书上,还把女儿更松代忠也扯了进来。已修复好的300余卷《大藏经》摆放在佛房里,依稀有了些当年的样子。不久前,他请铁匠用铜打制结实的铜扣环,指挥女儿们替换掉原先所用的劣质铁环。等女儿们完成这个任务时,这个疲惫的老人满意地笑了。他原以为,“总算完成了,这下我死也瞑目了”。

    保护

    但地震几乎把次成文青的心血全毁了。那些耗费时日和金钱修复好的经书,又一次遭到损坏。

    在女儿伊西措毛的坚持下,东仓家的亲戚们替次成文青举行了天葬。尽管这个老人在生前曾经反复说,自己不用天葬,用火烧掉就行。但伊西措毛坚决反对,她用当地佛教里最权威的说法反驳家人,甚至还向一位活佛求了预言。

    天葬是在离文成公主庙不远的一座天葬台上进行的,送葬的队伍一共走了3天。女儿们都没有去,她们在废墟边上,守着残破的《大藏经》,念着简单的经文,祈祷佛的力量让侍奉了它一生的人获得死后的解脱。

    地震发生后,大三学生伊西措毛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风风火火地四处求人帮忙挖掘经书,警惕地应对着媒体采访,还要联系车辆,把裸露的经书运送到可以保管的地方。

    有一次,她几乎跑遍了整个结古镇,来寻找可以帮助她挖经的人。才短短几天,她已经学着父亲的样子来对待经书了。

    保护这套古老的经书,如今已经是她和其他家庭成员内心最强大的支柱,每个人都在为此忙活着。除此之外,他们还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

    为了让经书免遭盗窃或者雨雪的破坏,东仓家的人顾虑重重地把它运到了一座博物馆里。

    按照东仓家的理解,这个博物馆原本是“国家拨钱为保护《大藏经》专门修建的”。2003年,一篇新华社报道刊发之后,次成文青守护的《大藏经》受到中央的重视,各级政府曾专门下拨了数百万元的资金,用于“保护和修复《大藏经》”。

    这笔钱中的一部分,用来修建了这座博物馆。不过,直到地震发生的时候,关于博物馆的归属也没有定下来。因此,次成文青生前并没有将《大藏经》放进这座博物馆。

    对他和他的女儿们来说,这部《大藏经》的意义不是财产,而是一份世代相传的血脉和信念。如今,他以一种意料不到的方式,把这份信念交给了4个女儿。按照他虔诚相信的佛经所言,他的死并非全部的结束。

    伊西措毛则已经准备,要把父亲修复经书的事业继续下去。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守着被抢救出来的《大藏经》,向旁人指点着那佛经夹板上的佛纹。这些已超过千年的佛的图案表情平静,它看淡苦难,也不介入属于人的纷争。

    命运

    清点过后,伊西措毛发现,《大藏经》的损失并不如想象中大。尽管灰尘确实又一次把大部分经文的金色盖住了,但她乐观地表示,自己已经学会了父亲和姐姐的手艺,“以后还可以再修”。

    为了抢救《大藏经》,她一度忙到连经都没有时间念。但每当她抽空念上几句,都会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在当地,人们相信念经可以帮助死者超度。因此,在摆放着《大藏经》的东仓家废墟边上,几乎总能看到几个姐妹一边忙活儿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在嘴里轻声念着有节奏的经文。有时候,一队喇嘛走过,会向着她们所在的方向停下来诵经。伊西措毛说,这时候,她们总能获得地震之后难得的欣慰。

    地震夺走了很多,但还是有些东西,在伊西措毛的心里存活下来。如今,她肚子里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她记得自己那些埋头擦经的假期,这从她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她记得自己最开始毛手毛脚,然后被父亲赶出经房使劲儿数落的往事。后来,她也学会了父亲和姐姐熟练的样子。

    有时候,她要含着眼泪,才肯描述父亲为她吟诵经书的样子。这个样子如同父亲幽默地说话一样,深深印在她心里。

    她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她甚至很少哭。在一个人们相信轮回的地方,她也遵从着这份信仰里的一个传说:滴下来的眼泪对死去的亲人有害。尽管她也会接着对这个传说进行反思:“也许这是人们为了让留下的人心里好过一些,才创造了这个传说。”

    想起这些来,这个藏族女孩又什么都不怕了。在废墟边上,她一边用手扶着《大藏经》的经卷,一边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现在我每做一件事,都会想,如果父亲在,他会不会同意。

    对未来,她心里是模糊的,但她并不觉得恐惧。渗透在她家庭和民族血液里的东西给了她支撑。她信手就能捻出一个例子,比如她的母亲,那个不爱打扮、心胸宽大的女人,总是把难过的事情容忍在心里,而把高兴的事情分享给别人。再比如父亲,父亲瘦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强的心,从来不会放弃或躲避。

    “出生在不同的家庭里头,肯定会有不同的命运,所以人要用正确的想法对待自己的人生。”伊西措毛说。

    这个在《大藏经》经文光芒下长大的东仓家女儿,开始从头思考命运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父亲已经死去,但《大藏经》留给了她和她的姐妹们。尽管对这部经书而言,她远不如父亲和姐姐知道得清楚,但她已经非常熟悉那些纹刻的画像,也能够记住其中的一些篇章。5月3日下午,她记起其中一段。那一段是抄经的人撰写的后记,里面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抄写经文,“文辞特别好”。

    伊西措毛把这段话的大意翻译出来。它讲的是:“我为了父亲修这部经,为他和天下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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