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皓:说我另类是因为公开透明的理念还不是社会共识
以坦诚的力量来赢得媒体,以求真的力量来赢得信任”
伍皓,云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正式采访前,云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伍皓把手中的香烟放在一边,掏出手机开始饶有兴味地翻看微博上的网友留言。这位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宣传部副部长,习惯24小时挂在网上,曾被妻子戏谑为“网瘾患者”。他试图利用熟悉网络的优势,推行一些新鲜的施政方式。
这位成名于2009年初“躲猫猫”事件的官员,从成立“网民调查团”到网上发帖回应“少女卖淫案”,在寻找与网民交流的方式上,不断突破传统的“官方尺度”。在微博上,伍副部长谈工作,谈生活,谈八卦,秀女儿,秀妻子,晒幸福……他的微博“粉丝”众多,几乎每条博文都会被“粉丝”转发和评论。
伍皓在微博实名出现后,被当做官员试水网络交流的正面案例,受到不少网友支持和鼓励。“信息越公开,政府越可爱”是伍皓的口头禅。虽然有朋友不断善意提醒他,但伍皓坚持认定自己的改革之路没走错。
“灌输式宣传已不适应新的形势了”
中国青年报:很少有宣传部负责人像你一样直面公众,尺度大胆,有人称你为“沸点人物”、“十大政坛新星”等。你喜欢这些评价吗?
伍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一种价值取向。现在整个舆论环境确实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特别是互联网改变了宣传的环境和生态,过去的灌输式宣传已不适应新的形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宣传部门应该更多、更主动地跟公众进行社会沟通。同时,还要探索一些新的宣传手段。
中国青年报:截至2010年5月11日晚,你的新浪微博“粉丝”数量是86312人,写微博数1442篇,关注人数是423人。中国厅级官员开微博,好像你是头一个。你早就是“网络红人”、“明星官员”了,为什么还要开微博呢?
伍皓:我们的新闻宣传工作要紧跟信息传播技术的发展趋势。微博是互联网技术发展的一个前沿,非常符合网络传播规律,所以它一问世就得到网民的喜爱,用户数量巨大。
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提出,干部要增强应用新兴媒体的能力。因为中央已经充分认识到,互联网是社会舆论的集散地和放大器,所以按照与时俱进的思路,微博这个平台是不可忽视的,我们不能放弃这块阵地。
中国青年报:你的微博名叫“伍家有女初长成”,为什么不直接用真名开微博呢?
伍皓:我开微博的最初动机是记录自己的生活点滴,记录8岁女儿的成长。其实跟这个微博同时开的,还有“微博云南”。当时是想“一私一公”。值得一提的是,“微博云南”作为云南省人民政府的一个新闻发布平台和信息互动平台,是国内首个政府微博,目前有“粉丝”24000多人。不过,网友的关注和追捧让我个人的微博火了起来。
中国青年报:现在,你个人的微博也有“昆明拟出台《滇池水体污染物去除补偿办法》”等网络问政的内容了。
伍皓:是的。博友对我的微博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们的关注点不是家长里短,而是更希望我能对社会热点问题、热点事件发表看法。因此,我的微博也越来越多地往这方面转,但我觉得它仍是个人微博。
中国青年报:我看到你在微博上经常正面回复网友质疑,甚至和博友“笔战”,为什么要这样做?
伍皓:现在社会有很多矛盾多发区,一些地方也出现了公共突发事件、群体事件。深入剖析后可以看出,这些事件的发生都有一个原因,就是社会沟通不够。我刚开微博时,有些网友一看我是官员,就开始质疑、批评,甚至谩骂、攻击,但我坚持不懈地跟博友、网友认真沟通后发现,很多人慢慢地分化了,有些网友变得很有理性,甚至由反对者变成了支持者。
“宣传官员首先要有公信力,宣传才更容易被公众接受”
中国青年报:我担心,在任官员通过博客或微博表达观点,会产生公权和私权的混淆,比如你对社会问题发表的个人看法,很容易被公众认为是云南省政府新闻发言人的意思。会这样吗?
伍皓:有时候会有这类误解。我一直向博友们传达一个信息,即我同时开的是两个微博,一公一私,所以我希望博友明白,我的个人微博仅代表我的个人观点和思想。实际上我也说了,我开个人博客的目的,是进行一种社会沟通的实验。
中国青年报:你的“社会沟通实验”成功吗?有哪些收获?
伍皓:以前,在碰到一些争议事件时,宣传部门更多采取家丑不外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比如“躲猫猫事件”,过去我们可能会更多采取限制媒体报道的方式,但那么做其实是掩耳盗铃的办法,这件事在公众心中也没有被抹去。
目前来看,传播涉及四方面的关系——政府相关部门、宣传部门、媒体和公众。这四者之间是互相博弈的关系。我们致力于把这个博弈关系转化为相互协同关系。要实现四者间的相互协同,就需要找到一个结合点,或是一个共同的价值目标。这个共同的价值目标就是对事实真相的尊重和公开透明。
中国青年报:你上任后,从云南省“两会”对国内外媒体开放,到组织网民成立“躲猫猫事件网民真相调查团”,再到设立网络新闻发言人,以及实名开微博等,可以说是一会儿一个新招。你不怕别人说你别出心裁,突出自己?
伍皓:我开微博之后,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我是不是在作秀。我觉得,在现代社会里,作为一个宣传官员,除了传播事实以外,还要传播一种价值理念。这是宣传部应尽的职责。在现代社会,人们的思想越来越多元、多样、多变,宣传工作要能适应这种“三多”趋势。这需要宣传部门更多地来表达自己,同时,你要在跟公众的长期沟通和互动中,培养自己的公信力。
中国青年报:其实,你完全可以先让下属去尝试创新宣传手段,这样会不会更稳妥?
伍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胡锦涛总书记2008年6月考察《人民日报》时,针对新闻宣传工作讲了六句话,即“宣传党的主张,弘扬社会正气,通达社情民意,引导社会热点,疏导公众情绪,搞好舆论监督”。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宣传党的主张,弘扬社会正气”可以说是宣传部门的传统职责。社会公众对宣传部门的一贯印象,可能也就是这两句话。
但是后面的四句话,我觉得是更核心的内容,它是宣传部门的新职责、新职能。要做到这四点,如果只按传统办法,很难履行好这个职责。因为宣传官员首先要有公信力,要有良好的社会形象,你的宣传才更容易被公众接受。因此,现在的宣传官员必须要有“现代意识”,要能掌握很多跟公众和社会进行沟通互动的新办法和手段。
中国青年报:在通过微博和公众互动的过程中,你尝到甜头了?
伍皓:今年全国“两会”期间,网上出现了一个谣言,说云南省一位全国人大代表提了一个议案,说如果一个人在公安监管场所发生意外死亡后,要把死者的直系亲属全部抓起来送进疯人院,免得他们到处告状,影响社会稳定。当时,这个帖子是以《法制日报》某记者的名义在网上发的,引发大量网民的指责。
后来,我们找到这个记者。他说,他根本没写过这个稿子,也从没采访过云南代表团,更没有跟这个代表见过面。之后,我在微博上发了短短的几十个字澄清这件事,很快就把这个舆论风波平息下去了。
中国青年报:微博的这种效力你事先是否也没有预料到?
伍皓:对,当时通过微博辟谣平息了那场网上舆论风波后,很多媒体把那件事称为“网络辟谣的经典案例”。
我们追求的是什么?就是以坦荡的力量来赢得公众,以坦诚的力量来赢得媒体,以求真的力量来赢得信任。如果把这三句话做到了,我想我们的新闻宣传工作会迎来一个新的局面。试想,如果网民觉得宣传部门的官员就是粉饰太平、掩藏真相的,那么单凭一则很短的微博很难平息这场舆论风波。
“公开透明的理念还没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
中国青年报:你的这些举措会得到其他官员的理解和支持吗?
伍皓:我想任何一种新的理念和观念,刚开始有些碰撞是免不了的。现在有些媒体就说我是另类,是“个性官员”。
中国青年报:你认同这些称呼吗?
伍皓:我觉得倒不是我伍皓有多另类,或者我在故意展现个性。这恰恰反映出,公开透明的理念还没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尤其还没成为相关职能部门的共识和行为准则。如果大家都自觉遵从这种理念和行为准则,我还能算另类吗?
党的十七大报告中提出,要保障人民的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要有序地扩大公民的政治参与。这都是中央定下来的大方针。我想,这是我们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发展的方向。地方应该去探索它的具体实现路径。如果我们也只是喊喊口号,那永远就没有往前推动的力量了。所以,任何一种新的理念或观念,都需要有先行者。
中国青年报:官员发言太多,未必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过,这可能会增加从政风险,甚至影响升迁。对此,你有顾虑吗?
伍皓:这可能跟我们长期以来的观念有关。我们有些官员和普通民众,认为官员只是代表公权或代表部门,不应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和思想。这是一种观念上的误区。在西方发达国家,政治人物恰恰需要鲜明的价值理念、政治观点,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形成制度化后,它就再不可逆转了”
中国青年报:你是否想过,一旦你的工作变换了,“李皓”或者“王皓”接班后,很多现在的尝试也许就无法继续推进和保证了?
伍皓:所以,我现在更加注重制度和机制的建设。如果一种经验最后走上了制度化、规范化的轨道,这种模式就不会因人事变动而变动。
当然,如果完全是个性化的施政,或者个性色彩太浓,创新模式可能会因个人的人事变动而变动。还有一种情况,即可能改革方向都是对的,但它超越了当下的国情,那么这种情况不仅不能被复制,还可能出现以前所做的改革都被一笔勾销,恢复原样的情况。
中国青年报: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改革尝试失败吧?
伍皓:我曾把自己的尝试比喻成“推窗效应”。就是说我们决不激进,只是轻轻推开一扇窗户,让清风进来。形成制度化后,它就不可逆转了。我们不一定要强行去推动或者推广它,但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春风化雨后,它会慢慢生根发芽。这才是有生命力的改革。
比如,我们在处理热点事件中形成的网络发言人制度,现在全国有十几个省份,包括一些中央部门,都设立了。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推窗效应”。在“躲猫猫事件”里,我们组织了“网民调查团”,那是首次,也没有人说要去推广这种做法,但如今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处理类似事件时,它成了一种可借鉴的模式。比如,在后来的上海“钓鱼执法案”、“南京儿童医院的徐宝宝案”中,这种做法就得到了完善和提升,形成了“第三方调查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