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博是生活的敌人
她在《送你一颗子弹》中反复嘲讽的“渊博”,实际上是被她准确地称为“被教育癖”的毛病——那种无“主义”不成句、“言必称某某”的人,爱解读、考证、引经据典的人,他们是生活的敌人,把生活降解成灰色的理论和白色的长句。刘瑜的这种攻击是掘墓式的。她先自陈当年如何吃不进卡夫卡,后来调笑那些看个电影都能“联想到卡夫卡、尤利西斯、拉康”的人,说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口气里含着无辜。
可是在我看来,刘瑜代表着另一种码字时代的渊博:从安·兰德的《源泉》到卡夫卡的《城堡》,从老牌的《六人行》到时兴的《朗读者》,从《立春》到《飞越疯人院》,如饥似渴,逮什么看什么—这是一种态度主义的渊博,技巧性的渊博。而刘瑜却因为过于反对知识的清高而显出另一种清高来。她的电影是“下载”的,恐怖小说是泡在网上读的,脱口秀节目是和朋友一起看的,关于美国大选和石油价格的问题是跟人在线聊出来的,等等。她的所有摄取知识的行为都跟光合作用一样高度纯天然、高度环保。她仿佛在夸口:你们看,我懂得这么多。我能引用马克思也能玩Facebook,我能搞学问又能读《小团圆》,我拿到了学位,日子也一点儿没糟践!
过去人们因渊博而写作,如今因写作而渊博——从刘瑜的随笔中,看得出书写具有硬性的、永久的特质。因为敲打键盘、“粘贴/复制”、“撤销键入”的机械行为被淡化到消失,语词组合及意义表达的可能性被大大丰富,直至语法界线被逐一打破——这样的写作不是无稽之谈,就是根本上的张扬和反讽。以至于她随口称一个过路人“长得像马克思”,你都能从中感觉到对经典的轻蔑态度。
在今天,写作的确会教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我就是如此。大四毕业前夕,我的一支贴肉多年的钢笔狠狠地砸到了宿舍的瓷砖地上,砸歪了笔头,一股蓝墨水喷了出来,像个中弹后口吐鲜血的烈士,钢笔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以后写字不再是三四个指头协作的事情,而是十个指头共同运动。在我看来,这场革命也蕴含着思维方式的根本性变迁:书写从一种内秀的、灵感性的行为,变成了近似机械生产的、蛮不讲理的行为,迅捷明快、立等可取。如果给虚拟空间画一幅写生画,那一定是一个垃圾场的模样,到处码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文字和符号,一群群IP地址像野狗一样在其中晃荡,翻检自己闻着味道不错的食。
在告别短暂的“笔耕”时代后,我很快找到了用键盘输入文字和写写随札的乐趣:我被可以援引、可以涉猎、可以套用、可以挪移的网络风潮包围了。现在翻读四五年前的旧文,我经常被自己居然还关心过法国女权运动、小布什的连任竞选、1968年墨西哥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吓到。现在哪里还有当初把定一两本书刻苦研究效学的感觉?于是反过来怀疑“书写”的意义。
当看到刘瑜在后记里说自己坚持写作以抵抗快速遗忘,于是经常发现自己还看过这么多的书、这么多电影、知道这么些个事情时,我的内心不由得轰鸣起来。又看到她说“作为一个无限悲观的人,我常常以嬉皮笑脸的语气来描述这种悲观,以掩饰自己还死皮赖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所带来的尴尬”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这是一味放低姿态的做作了。反过来,还以与她同为“死皮赖脸”的“人类”而感到无比庆幸。
比较低调的名人出书,会取个类似“不过如此”式的名字。“送你一颗子弹”也很低调,但低调得不流俗。作者解释说:“别人往往记住了说话的语气,却忘记了语气之下的信息。”这就好比中世纪的宫廷画家爱的不是名贵的布料,而是布料穿在公主身上后形成的皱褶。我很喜欢被刘瑜文章里的“子弹”打中,要的是那个感觉:冷对爱情,冷对政治,冷对我们接受了几十年的教条,冷对所有有成为地狱倾向的他人,冷对遍布找骂坯的网络。即便她自己也得靠在虚拟空间里扒食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