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我戴上了差生的帽子
不知不觉将性格底色刷成自卑
■林特特
十几年前,我是一个差生。
以中考为例,数学、物理、化学加起来我考了119分,若不是文科成绩还凑合,高中生活什么样,我根本无缘体会。
我曾研究过,我为什么差,追本溯源到小学五年级时的转学。
起初是在新学校不适应,后来我发现新班主任根本不喜欢我。在路上碰见,我向她问好,她用鼻子哼哼,那架势仿佛寄人篱下的继女讨好地喊后母“妈妈”,得到的却是不耐烦。
我做错一道题是错,忘写某样作业是错,作文中出现一个新奇的比喻,“雪,是老天爷挠下的头皮屑”更是错。班主任说,“教出这样的学生,我觉得丢人”,而后我被罚站;同学们挤眉弄眼呵呵笑,我的头愤懑兼郁闷地低着,此后,便有些厌学。
其实,即便这样,我的成绩也不算差,只是老师塑造了我差的形象。但这期间酝酿的厌学情绪持续并在一年后爆发,那时,我已是初中生。
我的数学课本下永远放着一本与学习无关的书,三毛、琼瑶、亦舒……随后,一张张卷子堆在抽屉,它们大多写着鲜红的三十几分、四十几分,发展到高二期末,150分的数学卷子,我的分数是29。
我总觉得,因为做差生,我对世态炎凉有更早、更深的体会。
不止一次,我和老师说话,明明请教问题,她就是不回答,只是把我冷在一边;再问,她就从眼镜片的上方直直地看我,仿佛要把我的羞耻心看得破胸而出。
和同桌闹矛盾或是两个人犯错,被老师碰到,更是我不堪回首的记忆。老师总会批评我,因为我差,唯一一次不同,是老师指着我,对同桌说:“没想到你和林特特一样。”她表现得痛心,我的头缓缓地低下去。
当然,差也有差的好处。
比如,差生之间的友谊更铁、更真挚,更像是患难之交。等我升入一所三流高中,并成为一个著名差班的一员时,任课老师已不敢轻易批评班级中的任何人,他会被群起而攻之——我理解为,一群自卑而愤怒的年轻人集体发飙,捍卫自尊。
又比如,会更珍惜来自长者的表扬、鼓励。多年后,我躺在大学寝室翻看杨绛的《干校六记》,她写最艰难、最敏感的岁月,有人向她示好,她感动莫名,我也感动了,我想到的是高三时,我的班主任卢老师。
那是高二暑假补课,我被分到文科班。一天,我借某男生的数学作业抄,却又怀疑他做得不对。他讽刺我:“你能看懂吗?”我被激怒,此后的两个月在家里疯狂背数学书,开学时竟超过及格线。但某男生说:“肯定是抄的。”为了证明不是,我继续疯狂地背有数学这门课以来的每本书,直至班主任卢老师发现我的异样。她给我发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也是我求学生涯中第一次被评为“三好学生”。
卢老师说:“这说明你的天分不差。”“来,我们分析一下,数学好了,其他科目采取什么对策。”她和颜悦色,又略带煽动性的举例,之前的某个学生比我还差,后来如何如何。她甚至在某个晚上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的状态,是不是在学习。
点灯熬油的高三一年,以超过本科线1分的结局结束,我上了一所极普通的师范院校。这对我和卢老师来说已是狂喜和极大的胜利。但循环也就此开始,只超过1分意味着,在大学里我还是个差生。
于是,循环继续,差生感也继续。
时至今日,每每在大庭广众下被指责或被批评,我总有种错觉,瞬间被投掷到小学五年级的课堂,老师读“雪,是老天爷挠下的头皮屑”,而后停顿一下,隆重批判,我站在教室中央,同学们挤眉弄眼,“头皮屑!”“头皮屑!”
或者在银行、医院,我填表、办手续不太利落,询问工作人员,又得不到回应,我便有些讪讪地,脑海里又闪过老师从眼镜片的上方射出的直直目光……
这差生感又不止在遭遇粗暴或冷漠时出现。
每次接受新的工作任务或者其他什么挑战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我不行”,即便一定要做,心中也会浮现出一句话:“我比他们差,所以我要加倍努力。”也许是少年时代长达六七年的差生经历,不断被人灌输“你差”、“你错”,不知不觉已将性格的底色刷成自卑。
即便后来读研、工作,我的差生感也从未减退。
同学们大多是乖孩子出身;同事们恨不得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名校毕业;他们言谈中透露的习惯性自信,因优秀而从容的态度总让我既羡又惭;我总觉得游离在所处的环境外,混迹于比我高很多的人群中,要小心点,谨慎点,别被发现“老底”。
唉,如果说,差生经历还有什么积极可取之处,我只能说接受失败的能力略强些。事实上,因为差过,所以不怕失败,甚至做一件事时比较顺,我反而会觉得好的不像真的。
想起一件事,去年,遭遇了点小挫折,我回老家,不知怎么想起那张三好学生奖状。我问我妈,还在不在。她说,在。我突然就心安了,仿佛年少时的一些东西也还在,仿佛“差”到“不差”,“糟糕”到“不糟糕”之间的距离曾明确估算并最终解决过,眼前的糟糕也不算什么,最终会过去吧?——这是不是差生经历使然,算不算其积极处,我还没想明白。
至今没有勇气回头
■林朵拉
爸妈有时候开玩笑,说我现在碌碌无为,是因为小学阶段把我的人生辉煌期给挥霍光了。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亲友们的骄傲,上城里最好的小学、最好的班,遇到最好的班主任,还是个“三条杠”。
如此说来,我的小学时代应该是一个完美回忆。是的,如果记忆储存可以删去张小强这个名字的话,那五年是明媚灿烂的。但偏偏,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那件往事,是极不愉快的记忆。
三年级某天早自习,班主任胡老师领了个男生进来,介绍说,这是张小强同学,今天开始加入我们三(1)班了,大家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等等。胡老师没详细介绍,但三年级的小学生也有些心眼了,仔细观察新同学,便看出些端倪来。张小强穿得很邋遢,书包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胳膊上,老师说话的时候他不停地笑嘻嘻地东张西望。
“你坐最后一排好了。”胡老师淡淡地指着远处的座位。张小强只是中等个头,坐到最后一排,犹如“鸡入鹤群”。我们心里便有了大致的答案:肯定不是个好学生。
猜想很快得到证实。
不出两天,张小强的各种顽劣习性就全暴露了。上课,他睡觉、逗同桌讲话、揪前排女生辫子,就是不认真听讲。下课,他上蹿下跳,玩各种恶作剧,还动辄跟男生打架。
同学不喜欢他,老师也都不喜欢他。顽皮、成绩极差,每次上课,老师的大半精力是用来对付张小强的,每回考试比赛,他又是严重拖后腿的那个。最生气的是胡老师。自从张小强来了之后,我们这个“最优班”就跟“期末考平均分第一”等测评指标无缘了。长期盘踞在三(1)班教室门上的流动红旗,也因为张小强到处惹是生非,早早流动到其他班去了。
严厉批评、当众罚面壁、频繁地叫家长或者家访,胡老师使尽各种方法,但张小强的行为没有丝毫改变。在胡老师日复一日的批评中,我们得知张小强是留级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送作业本去办公室的时候,我还偷听到一个内幕:“要不是他爸托了教务处××老师,他根本不可能进我们三(1)班,唉,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米饭!”
其实我一度跟张小强玩得挺开心。那次放学后,我和小雪留下来画黑板报。张小强见我们在写写画画,不顾呵斥,强行参与进来,这里画两笔,那里涂一下。我正抄着优秀作文,听见小雪连声喊漂亮,回头一看,张小强竟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米老鼠。我们都为张小强的一手好画大感惊讶,赶紧擦掉自己画的,指挥张小强这里画个葡萄棚,那儿画个小姑娘。
张小强非常配合,让画什么就画什么,说不好就重来,极其认真。黑板报完成后,我和小雪拍手叫好。我们决定让张小强加入黑板报小队,他嘿嘿地点头笑得很开心。
但那期黑板报并没有让我们得到赞赏。胡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让张小强画黑板报了?你课后经常跟张小强说话?你这样的好学生怎么能跟他一起玩?你昨天的数学考试只有90分知道什么原因吗?一连串的疑问反问一下子把我问懵了。而我又实在没法给那个不争气的90分找到理由,只好拿张小强当替罪羊,一味地点头默认。
胡老师的表情是痛心疾首的。在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之后,我没有想明白因为所以,但记住了“跟坏学生玩”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更新黑板报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张小强的参与。“胡老师不让,不让!”我斩钉截铁地说。张小强并不理会,笑嘻嘻地到处捣乱:“凭什么,我画得这么好。”我急了,生怕被胡老师撞见“跟坏学生玩”,想起之前偷听的话,脱口而出:“胡老师说了,你是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米饭!”
张小强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把手上的粉笔往我脸上一砸,怪叫一声,拎着书包,踩着课桌,哈哈笑着跑出去了。小雪帮我整理头发,同仇敌忾地说:“我们去告诉胡老师吧。”我摇了摇头。
但“老鼠屎”的外号还是传开了。
过了两天,因为张小强在课上闹得特别欢,吴老师当场发飙了。她抓住张小强的衣领,怒喝“出去”。张小强笑嘻嘻地用脚勾住课桌,就是不走。同学们偷笑起来。胡老师气急,将张小强往座位上一推,指着他:“你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我们一锅好米饭!”而后,她号召全班鄙视张小强:“以后谁都不要跟他玩。大家一起叫他老鼠屎!”
同学们平日多少都受过张小强欺负,觉得好玩又解气,一起大声喊:“老——鼠——屎!”教室里一片欢笑声。
我坐得笔直,没有张嘴也没敢回头,不知道张小强那时是怎样的表情。
每每回忆至此,我脑海里都会浮现自己幼小的坐得笔直的背影。即便换做现在的我,也没有勇气回头去看看,张小强那时的表情。